平靜的生活,像白開水,高德全早晨,陪母親到公園晨練,自己上下班,女兒讀書一直不錯,日子一長,一種失落感,慢慢地,從塵封的心裏開始冒了出來,他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下班後,他不再坐車迴家,他開始在馬路上閑逛,邊走邊胡思亂想。

    一天晚上,他在路邊走著,對麵一個自行車修理點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修理師傅抬頭的一瞬間,天哪……!是‘黑牛許玉龍’。他大叫一聲:“黑牛……。”他三步二跳就過了馬路,後麵留下出租車駕駛員一長串的罵聲,當黑牛看清來者時,竟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全哥是你啊,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好。”他三下五除二地,把顧客的車修好,就收攤了,他把小修理車,往路邊電燈杆子邊上一鎖。拉著高德全就近,進了一家小餐館,店裏早已沒食客了,兩人點了幾個小菜,在等的時間,高德全說:“講講你的近況,潘巧麗好嗎。”

    這一問,如此鐵漢的黑牛,竟差點掉淚,淚水在他眼匡直打轉,他猛一口把酒倒進嘴裏,放下酒杯才說:“全哥,我在新疆好賴有個家,千幸萬苦地迴來了,現在,連一張床都沒有,樓上,我哥我嫂全站了,樓下是老頭子和我娘住一半,另一半算是客廳,又算廚房。一共十一平方,再擠我們一家三口,兒了睡在樓梯底下,晚上要在他們全睡下後,我們才能架鋪,最可恨得,是我那個嫂子,仗著自己是狗屁工農兵大學生,連老頭子都讓她三分,晚上給她女兒講故事,我兒子小又要去聽,你知道講什麽?她講,有兩隻兔子,一隻白的,一隻黑的,黑的不好好念書,以後被送到新疆去,去勞動改造。我兒子才六歲啊,哭著跟他娘講,不要我這個黑兔子了,要潘巧麗帶他迴新疆去,常為了這個事打孩子,比打我的心,還痛啊!潘巧麗那麽要強的一個女人,一家三口,隻能在馬路邊上哭,連哭,都怕人家看到,這算什麽啊,二十年前,是敲羅打鼓把我們送走,青春獻光了,我們現在還有什麽可獻了,沒有了,現在迴來了,有誰管你。”說完,他低下頭,扒在桌子上,雙肩抽搐,任眼淚盡情地,無聲地流淌著……。

    高德全也一口把酒倒進嘴裏,心裏是苦苦的,要是自己也有兄弟姐妹,情況不是一樣嗎!

    菜送來了,兩人並無一點食欲,等到黑牛平靜一點後,高德全問:“除了修車,你白天幹什麽呢。”

    他抬起頭說:“早上!”他伸出手,五指分開接頭說:“……五點不到,就在碼頭上,搶著收魚,剛開始,為了能收到魚,還打過幾架呢,我跟流氓差不多了,收到魚到菜場,巧麗已經在那裏等好了,她賣魚,我迴去把兒子弄起床,弄好兒子,我再上班去,巧麗家裏子女多,頂替沒有她的份,我一個人,哪能養得活一家們?……上海好是好,沒有鈔票寸步難行。一開始,不會做生意,魚還沒分好,我嫂子就常來揩油,專揀大的,又不給錢,迴去跟老頭子講,他還叫我們做兄弟讓著她點,有什麽辦法,晚上我也不願在家裏,就來擺攤子,剛開始,被人家趕過來,趕過去,說這裏不能擺,那裏也不能擺,擺這麽遠,推迴去要半個多小時,你說!這叫什麽日子,去死的心都有啊……。”

    高德全一臉凝重,半向說不出話來,他已經許久沒有動感情了,此刻不盡喉頭串動,鼻子發酸,又不知如任安慰他,他明白,任何語言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他突然想抽支煙,問:“有煙嗎?”

    黑牛苦笑一下說:“早戒了,那有錢抽煙。”

    高德全起身說:“你坐先一下。”被黑牛一把抓住說:“全哥,別去買煙,買來我也堅決不會抽的,見到你,說一說,發發老騷,我就心裏好一點了,還沒有說說你自己呢。”

    高德全又坐下,簡單地講了自己的近況。黑牛又問:“這麽說,你還一個人,就這麽帶著夢婷!”

    他點點頭說:“明年她都要高考了,我現在什麽也不想了。”他突然問了一句:“魚好賣嗎?”

    “隻要魚好,不怕賣不掉,上海人有錢,嘴刁得很。”他看著他說:“你不會也來買魚吧!”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

    “給我一個聯係電話,過幾天,我會找你,迴去代我向潘巧麗問個好,太晚了,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你哥那裏也問個好吧。”他站了起來。

    桌上,酒盡菜未動,高德全付了錢就和黑牛走了。

    三天後,黑牛接到高德全電話,要他第二天早上8點整,在中山西路長途車站路口等著。黑牛第二天如約到達,隻見高德全滿頭大汗在等他,他推著一輛加重自行車,後架兩邊各一個大鐵皮桶,水上麵放著荷葉,他撩起荷葉一看,“哇!……全是湖鯽,那來的?”他雙眼放光地看看他,突然明白了:“你到朱家角去了,哪多遠啊!”

    高德全笑了,問:“這個魚怎麽樣,能賣出好價錢來嗎!”

    黑牛點點頭,說:“那當然。隻是這樣跑,實在是太辛苦了,來迴要五個多小時吧。”

    “好了,你把車給我換一下,我上班去了。”他騎著黑牛的車走了。

    當天晚上,高德全下班迴家,一進門,就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問:“全子,怎麽了,腳扭了?”

    他笑著說:“沒有,隻是燙了一下,不是開水,是熱水。”

    “娘看看,來,坐下。”母親不由分說地,把他摁在板凳上。等脫了鞋子一看,一隻左腳被燙得紅紅的,水泡的皮都已經破了。“難怪走路有點拐,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呢?你怎麽搞得,啊……?”母親又心痛,又是折備。說著,母親東翻西找地找出一瓶子油出來,說:“抹上,抹上就好了,不然你明天怎麽上班啊!”

    高德全一看瓶子上,全是灰,問:“媽,這是什麽啊?管用嗎?”

    “老鼠油。”母親說著,在水龍頭上,把外麵的浮灰衝幹淨。

    高德全本能地收起腳,說:“我看看。”他接過瓶子,在燈光下一照,瓶裏果然有幾隻小小的老鼠,他問:“這不惡心啊,這,這……。”

    “胡說,這惡心什麽啊,這小老鼠,生下來,還沒吃奶,雪白幹淨地,就用油泡上了,治燙傷最好了。”母親說著打開了瓶蓋子。

    “我自己來,今天太累了,我看打水的人不多了,就準備給鍋爐加水,怕自己一坐下來就睡著了,就光著腳,把腳放在迴水管下麵,水一滿,流下來,澆到腳上,我就醒了,誰知道人太困了,好半天才醒,可不就這樣了嗎。”說著自己也笑了。

    “明天不去了,這樣還不把人累死不可,早晚要弄出大事故來。”母親生氣地說。

    還沒見人,夢婷的歌聲就飄了進來,高德全忙把母親的嘴捂住,女兒是見不得爸爸受一點委屈的。趕快換上拖鞋。大聲叫著:“婷婷迴來了……。”

    晚上高德全早早地來到他的修車攤位,不但黑牛在,連潘巧麗也來了,一手拉著兒子,見了麵就大聲的喊起來:“全哥……。”又要兒子叫大伯,孩子也大聲地叫了一聲,孩子長得很好,虎頭虎腦,大眼睛黑白分明,高德全一把把孩子抱在懷裏,親了一下說:“巧麗,你看這孩子多好,黑牛人粗心不粗,心底好的很,換了別人,那來這麽好的兒子,抱走了,不給了。”大家開心地笑了一陣。黑牛送走了來打氣的客人,收下了五分錢,說了一聲慢走,這才擦著手過來說:“全哥,今天那兩大桶魚,一共賣了四佰三十塊,不知你成本是多少?”高德全一聽說:“哇!都頂上我工資了,成本是兩佰五十五。”他接過錢留下三佰正,把一佰三十給了黑牛。黑牛大叫:“全哥多了,太多了,不能這樣,我隻是過把手,叫我怎麽做人啊。”高德全笑了說:“兄弟,跟哥哥就別客氣,我有一點打算,這不是長久之計,先就這麽做著,等我想好了再說,好吧。”黑牛不再推卸,收了錢,又做了幾筆生意,高德全說:“你忙著,我要迴去睡覺了。”他換迴自己有桶的自行車迴去了。

    第二天零辰,路上沒有一個行人,車子騎出去沒幾公裏,高德全就感到左腳不是味,他隻好把布鞋脫了,他把鞋子綁在腳踏上,腳麵沒有了負擔,痛苦就少了幾分,車子以最快的速度在路邊飛馳,聞到田野的空氣,頓時來了精神,不由的嘴裏哼出聲來:“我們是鋼鐵的三五九旅……,經過了長征的革命考驗……,……。”就這樣一路哼著到了朱家角。

    黑牛知道了路線,從十六浦進魚迴來,就早早地趕過來接班了,他一直騎到西郊公園,就遠遠地看到,高德全滿頭大汗地迴來,等換過了車,才發現他光著一隻左腳,一隻鞋子,在腳踏上綁著呢,黑牛趕快把鞋子解不來,說:“全哥,你的腳怎麽啦,不然明天就別去了,少一點沒關係的。”

    高德全大笑了起來,“這點小事也算事啊……!比起我們剛到新疆這陣子,差多了,沒事,迴去別說,好了差不多了,吹吹風好得快,那個老鼠油還挺管用。”他套上鞋子,兩人迎著東邊才升起的一輪紅日,又上路了……。

    一個外來人,天天在這裏收魚,市價在悄悄地發生變化,本地的二道販子們,不滿意了,一場衝突在所難免。這天剛放亮,小碼頭邊上,已是船來人忙了,高德全在一老人麵前,停了下來,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唿,算是熟人了,那籃子裏的魚,生猛地翻騰著,高德全剛和老人談好價格,正要提籃子時,一根粗大的扁擔,突然從天而降,連魚帶籃子一下就釘在地上了,立刻把魚驚的從籃子裏跳出來。高德全正蹲在地上,眼見一根粗扁擔立在麵前,心中暗想,難道也要為這,打一架下成?太客氣了,就表示明天不要來了,放棄了?這一想,一般熱血在心中翻騰起來,他暗吸一口氣,伸出右手,一把抓緊扁擔一頭,隻見手臂青筋暴突起來,扁擔一下被提了起來,這變故大出來者的意了,本地無人有這個力量,可以把他的扁擔從地上提起來了,他心中暗喝一聲彩:“好手力!”猛地施了全力,隻見扁擔略一下沉,又迴上來了,再要下去半分也難。而高德全想要再提起一分來,卻再也不能了,他慢慢放下了扁擔,站起身來一看來者,隻見他比自己略矮幾分,一雙園睜的牛眼,正戲笑地瞪著他,如加上一大把胡子,活活一個猛張飛再世。不由的心中暗暗地,也為他喝一聲彩。他估量了一下形勢,知道這一仗難免了,不由地從嘴裏,露出一句新疆的國罵出來:“啊嚷……死給。”死給兩字還沒出口,對方就接了一句:“啊嚷死給!”但敵意已去一半。高德全立刻反應過來,對方也是從新疆迴來的,一切都是為了生計,不由地再說了一句:“啊嚷死給。”完全沒有了敵意了。對方立刻問了一句:“幾師的?”

    “農一師。”

    “幾團?”

    “三團。”

    “我是十二團的,塔裏木的。”剛才劍拔弩張的氣分,凳時被一句新疆的國罵,化解於無形,那種新疆大漠的豪情,戈壁人的膽氣,老知青的熱血,在心中沸騰。

    四隻拿過坎土镘的大手,就已經握在一起了。隻聽他向身後的幾個人喊了一聲:“今天的魚幫這個大哥先收了。”二話不說地拉著高德全就走了。

    穿小路,路兩側是長長的大青石鋪就,中間是小方石路麵,表麵早以磨的溜光。高德全說:“這鄉下就是好,走路都帶按摩的,難怪你們身體好啊。”

    “大哥要是真喜歡,有時間來住上幾天,我窮得就剩房子了。”來者說。

    “好,一定。”高德全也痛快地說。

    “還有嫂子和孩子,一起來。”他又加了一句。

    高德全頓時語塞,一時竟沒有迴話。“猛張飛”扭頭一看問:“怎麽拉,大哥?”

    “她……,迴不來了,68年就……。”

    “……”

    兩人無語默默地,走著,過小橋,河裏的小船,悠然地劃過水麵,後麵留下長長的人字水紋,真是小橋、流水、人家,兩邊是黑磚、青瓦、白牆,路人嫻靜而自信,一付江南水鄉小鎮,像一首靜靜流淌的田園詩。

    一進小店,“猛張飛”的大嗓門就響起來:“周嫂!來兩碗粥,上幾籠燒賣,吃多少算多少,還有,你的拿手小菜,也來點。”周嫂長長地應了一聲。有幾個食客和“猛張飛”點頭打著招唿,其中有老人,也有年青人。高德全感到這個“猛張飛”人緣不錯,他意識到,他的出現,對自己很重要,有一種相識了多年的感覺。

    兩人找了個空位坐下,一個小姑娘就揣著長木盤來了,她嫻熟地放下兩碗稀飯,碗上架著筷子,又放下兩碟小菜,朝他們點點頭說:“兩位請先用,燒賣馬上來。”說完,飄然離去。“大哥,你嚐嚐,我們這裏,周嫂的小菜一絕,燒賣是更上一層樓,你在上海吃不到。”高德全把小菜拿在鼻子下嗅嗅,香,一般濃香進入鼻腔,嚐一嚐,更是鹹酸式中,略帶幾分淡淡的甜味,且不帶一絲油膩,十分夾口,正嚐著,燒賣就來了,一上就是四籠,高德全一看,才明白,和上海的燒賣,是不一樣,一,是袖珍,二,皮是用很溥的,類似餛飩皮的麵皮做的,全透明,連裏麵的細蔥花都看的見,三,餡子全是瘦肉,沒有一粒米,色是白裏透紅,香氣四溢。“猛張飛”說:“剛下籠,熱得好吃,先吃,”高德全用筷子挾了一個,還沒入口,一股荷葉的清香迎麵而來,這才看到小木籠裏墊的是荷葉,一入口,湯汁四溢,雖是瘦肉餡,且是十分糯爛。“好吃”。高德全讚不絕口。兩人轉眼就吃下去四籠,又上了四籠,高德全說:“兄弟,我今天放肆了,這樣吃,隻有在新疆,迴來幾年,從沒這麽放肆的海吃過。”

    “你今天這樣吃,說明你沒拿我當外人,沒有這胃口,那來你這把勁啊。”猛張飛說。

    “你的勁也不小,看你這身架,活張飛一個。”兩人一起哈哈大笑了一陣。

    高德全說:“你叫了我半天大哥,我還不知我們誰大一點。”

    “不管誰大,我都管你叫大哥了。”停了一下又說:“我,47年出生,65年進疆的,成份可不大好。”他笑了一下,狡黠看著他,他的反應,決定了他們相處的深度。高德全伸出大手說:“兄弟,我長你兩歲,45年的,63年去的新疆,你就是大地主,你這個兄弟,我認定了。”“猛張飛”開心的大笑。“我!我今天沒看錯人,那我就往下說說我自己,完了再聽大哥的。”高德全點點頭。正說著,那幾個收魚的來了,問:“大哥,這魚怎麽辦?”他們是問“猛張飛”。“猛張飛”朝裏麵喊了一聲:“周嫂記上,今天是八籠。”高德全見狀,一定要付錢,被“猛張飛”攔住說:“大哥,我是天天來吃早點,一個月結一次,從不拖欠,不信你問周嫂。”周嫂在裏麵說:“走吧,放心走吧,給你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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