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建軍節,大家又休息了半天,下午全連就開了動員大會,由於農場今年來的人,比計劃多了幾個連隊,要靠場部的菜地來保證供應,是不可能的了,隻能開荒自己種,大鬥渠已好了,開了荒就成種菜,能趕上半季秋菜,總比沒有強,冬菜是不會成問題的,連長心裏悄悄打著小算盤,要是在秋季再喂上幾頭半拉的小豬,過春節就有會點本錢了,本來準備到九月底開始執行的全額製,要提前了,有了鬥渠,就有了水,幹馬不提前呢?支部決心一定,麵對支部和決定,各班排都表了態度。

    第二天,全額製一來,就有不少人喊吃不消,老不死,馬誌萍成了文教,每天拿著小喇叭,在工地上,喊著各班排的進度,這一招果然利害,年青人的血裏,流著爭強好勝的英雄血,也為了從根本上,要改變自己的生活質量,大家在拚命工作,記錄天天在打破,排與排的競賽,班與班的競賽,甚至個人與個人的競賽,也在暗地裏悄悄進行著,早已沒有人再喊打血泡了,繭子擋住了一切。

    那是知青們過第一個是中秋節,從師部運來的月餅,每人兩塊,硬的像鐵一樣,砸出去能傷人,餡子倒是貨真價實,有葡萄幹、桃仁、瓜子仁、重糖。除了月餅,還有糖果,隻是太少了。場部自己也做了一些,每人四個,說是月餅,不如說,是有餡的麵餅更合適。要在三個月前,也許能摔掉一大半,而現在,才短短的三個月時間,全農場一千多個知青,都初步經曆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改造,幾乎人人都投身到,開荒生產鬥爭中去了,每天十二小時以上的勞動,15天一休的大禮拜,超強的定額,沒完沒了的勞動競賽,使每個青年的血管裏,奔湧著集體的榮譽感,黃浦江伴,每月三兩的油水,早已被天山的雪水,徹底置換得蕩然無存了,他們瘦了,但結實了。超重的付出,使人人練就一付鐵臂鋼牙,饑餓的汗水,可以使他們咬碎一切,就是這樣的月餅,也沒有誰,會輕易地享受掉,要放著,等汗水流的最多的時刻,到那時才吃,是一種多麽美妙的享受,狠狠地咬上一口,讓月餅在口腔裏,慢慢地隨著唾液溶化,讓每一個味蕾,都張著小嘴去攝取營養和能量,那種感受,那種滿足,往往超出了物質本身的作用。上千人馬,一下開進了無人的原始森林裏,蔬菜就變得極其匱乏,各種精神會餐往往成為,睡覺前的最後節目。教育人們為什麽要節約,饑餓是最好的老師。

    和袁夢珠最好的馬誌萍,已調到場部的演出隊去了,大家看了一下午自編自演的節目,又參加了各項活動,真是累得夠嗆。連長宣布,可以各自會一會上海老鄉,自由迴去,但6點正,必須離開場部,保證9點20分,能按時開飯,這是到連隊三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會餐,多少有點肉吃了。

    大家一散,袁夢珠就四處找高德全,結果連影子也沒有看到,隻能和‘小浦東’她們一起走。三連離場部遠一點,在林了裏走上七八公裏路,沒一個多小時,根本迴不了家,一開始大家情緒還在興奮中,看到林子的野沙棗,還跑進去摘一把,糊亂地放進嘴裏,邊吃邊走,一片笑聲。太陽一落,秋風一吹,森林中立刻響起層層濤聲,如排浪一陣接一陣,秋意濃了,人頓生寒意,大家不由地加快了腳步,低著頭往前走,要搶在天黑前,走出那片火燒林。袁夢珠心神不寧地拉在後麵。心想:“下午打籃球,拔河,他都參加了,怎麽轉眼就不見了呢。”“等等我,排長!”張班長一路小跑追了上來。

    “老阿姨,你怎麽會掉在後麵,後麵還有人嗎?”袁夢珠問。

    “看樣子沒有了,我到老鄉那裏吃涼粉去了,涼粉讚來,五分一腕。來來,吃桃子,我買了壹角洋鈿,加許多,水是多來,甜。”她連吃帶說。

    “你把人家籃子也拿來了,一角洋鈿加多!”袁夢珠伸手拿了一個,用手轉了一圈,算是擦過了,兩手從中間一掰開,放進嘴裏,“甜……!”。

    “我已經吃了交關。”兩人用上海話交談著。

    火燒林,不知何時發生的火災,是一片死亡的森林,就連地也是一片焦黃,發出難聞的糊味,樹皮早以燒的精光,漆黑的樹杆扭曲著,痛苦地指向天空,變得十分陰森恐怖。

    “排長走快點,我那能有點嚇來,這地方那能加恐怖,排長儂嚇勿。”老阿姨平時喜歡以保護排長自居,現在說話有點走調了,袁夢珠當然也有點怕,誰知道這火燒林,到了晚上,會給人這種不適的感覺。這種場合,畢竟是人生的第一次,白天沒有這種體會,怎麽天一黑,這種感覺就來了呢。

    “我不怕。”袁夢珠說,但是,連自己都沒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不怕。”她大聲地重複了一句。剛說完,一件衣服就披在她身上,把兩人同時嚇了一大跳,隻一個瞬間,她就聞到了那熟悉的汗味,心中立刻緩流湧動。“高排長,你嚇殺人啊,要出人命的,打,打!”老阿姨轉身向他打來。多了一個男人,就是這麽奇怪,剛才那種恐怖的感覺,也不知到那裏去了。

    “高排長,儂偏心,我那能沒有衣裳啊,”老阿姨突然來了精神。

    趕上來的高德全說:“隻有一件,下次出來,一定多帶一件,儂老阿姨身體加好,怕什麽。”

    袁夢珠本想問一句,一想也算了,進疆三個月來,他們還沒時間這麽近交談過,她隻想這麽靜靜地在他身邊走著,去感受彼此心在交流,嚴格的紀律,他們隻能把情感放到心底。她問:“你那麽晚一個人走不怕嗎。”說完她就後悔了,多此一問。

    高德全說:“怕什麽?這些胡楊樹,很了不起的,不要人關照,小小的一顆種子,卻紮根在最幹旱,最平脊的大西北沙漠中,多了,才成片,連成了森林,為了抵禦風沙,每棵樹的木質紋理,都是扭曲的,它把痛苦留給了自己,所以,胡楊樹才有這樣的美名,胡楊樹,三百年不死,死後三百年不倒,倒了三百年不朽,正是這些樹,才使沙漠變成了土地,我們才得以開荒,種糧食,所以,我心中沒有怕,隻有對森林深深得敬意。”

    沒有想到他有這樣的歪理,高德全就是高德全,大家成天在一起累的要死,他卻在想胡楊樹,你就一點不想我?袁夢珠心裏想著。三人無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剛出火燒林,就看見遠處掛在樹上的一點亮光了,“我已經聞到大肉的味道了。”老阿姨開心地叫了起來。

    才進連隊就聽到一片哭聲,太出三人的意料了,遠遠地就聽見,有人在用揚州小調的哭腔,在唱:“一根那個扁擔;兩呀兩隻筐,三隻包穀就是娘;四塊鋪板我的床,五更呀起;落(六)陽迴,吃呀吃(七)勿消;八麵荒無人煙,究(九)竟啥道理,實(十)在騙我來開荒……啊!!”

    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老阿姨,迴去做工作,十五分鍾後,我不要聽到女聲再哭。”袁夢珠向十一班,張班長下了命令,兩人頭也不迴地衝進了連隊,高德全心中暗暗吃驚,這!就是那個他認識的袁夢珠?

    中秋,對每一個中國人,都會有想家的特殊日子,即便有很多人的家,也是一貧如洗,但人們更多的渴望,是自己與家人之間,情感的交流,一群平均年齡不過二十的知青,麵對人生離家的第一個中秋節,會這樣地想家,再正常不過了,然,連隊不要眼淚,兵團不要眼淚,連長,更怕眼淚。

    幾千年文化的流淌,早以深深地溶進每個炎黃子孫的血脈裏了,雖然下午才剛熱鬧過,但一看見這硬如鐵的月餅,家鄉月餅的滋味,又在記憶中複活了,思鄉之情如泉噴湧,傳染了每一個人,大家一起哭,又一起流著淚笑,一起喊上當,又一起喊,每個幹部是好樣的,幹部和戰士麵對同樣的饑餓,同樣的付出,甚至更多,他們還帶著戰爭留下的傷痛,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同知青們一起勞動,一起流汗,幹群之間的平等,保證了大家團結一至地去完成任務。幾萬知青能無私地,獻出人生中最為寶貴的青春年華,與這批來自359旅的基層幹部,自覺地獻身精神分不開。盡管一起罵娘,抹幹了眼淚,又照樣去流汗,去大幹。

    飯後晚點名,全連大吃一驚,二排長陳士軍,十班長杜美韻還沒迴來,陳士軍62年高中畢業就到江西農場去了,今年突然迴來又支了邊,在江西一年的勞動,已鍛煉的結實能幹,很得二排戰士擁護,隻是對女生,不留口德,女生背後叫他文明流氓,他竟然會愉快地接受。

    杜美韻,人如其名,俊雅高挑,智慧的鼻梁上架一付眼鏡,做夢都想當一名鄉村女教師,師範沒畢業就匆忙進疆了,人送外號女狀元,這是高德全在進疆途中,真心實意送她的。那是汽車在途中休息,大家剛用完午餐,她來找他。“中隊長,大家講你是大學生,我來求證一件事,”高德全說:“才上過幾天,一直不及格,念不下去了,哪是什麽大學生啊,你不要出我洋相了。”

    “我不管,王維的詩知道嗎。”她問。

    “王維的詩……,到讀過幾首,那多了,你別考我。”他說,心裏還真怕給她考住了。

    她說:“不考你,隻是來求證,有一首叫‘使至塞上’,你還記得嗎。”

    高德全想了一下,說:“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是不是這首。”他反問道。

    杜美韻拍著手:說“利害,果然沒問錯人,我隻是求證其中一句,汽車在戈壁灘走了幾天了,你見過大漠孤煙直了嗎?”她推推眼鏡間。

    高德全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好像沒有,確實沒有,燒飯的煙有多大,風一吹就煙消雲散了,王維指得是狼煙吧,是風火台上的狼煙,現在誰還會燒啊。”他有點想走了,心想:人書讀多了就這樣,愛鑽牛角尖,你不會為了來看孤煙,才到新疆來的吧?他斜了她一眼。

    “錯!”她聲音很大,拉住他“哎,你別走。”

    “錯……?誰錯了……?”他不解地問。

    “作者王維沒錯,你也沒背錯,是所有後人的解釋,都錯了。”她大聲地說。

    他瞪著眼看著她。“…?…”這個女人腦子裏裝的是什麽啊!我那有心思來想什麽孤煙啊,安全到農一師,才是頭等大事,無奈被她抓住衣服也走不了,就站著聽聽。

    “開元二十五年,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戰勝吐番,唐玄宗命王維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出塞慰問,在途中所見而作,既敘事,又寫景,勝仗都打了好幾個月,沒有戰事,請問?誰敢隨便點烽火,放狼煙呢,曆史上為搏得美人一笑,隨意點烽火,連生家性命都丟了,來了個王維!就放烽火給他看,可能性有多大?再說,戈壁灘的風沙你也見了,烽火點了能直嗎?”杜美韻問。

    “大概不能,沒試過。”他認真地說。

    “對,不能!但是,王維看到了大漠孤煙直,到也是真的,不然他憑空怎麽寫得出來。”她又推了一下眼鏡。

    “那又是什麽啊?”高德全隨口問了一句,

    “對,問得好,我現在認真地告訴你,是…是龍、卷、風,是大沙漠在烈日照射下,由氣流形成的一種龍卷風,由於沙漠缺水,少有水氣蒸發,形成不了雲彩,所以萬裏晴空,形成得龍卷風比較袖珍罷了,也隻有龍卷風,才有這個力量保持直的形態,在遠處,龍卷風就成了孤煙,你才能同時真正看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美景,是大自然在沙漠中的傑作,因為我看到了。”她一推眼睛表示講完了。

    他聽得心中一愣,這個杜美韻了不得,說得合情合理,還真是那麽會事。“那麽我們就錯了一千多年?”

    “對啊,讀到詩的人,又沒來過,大家以訛傳訛罷了。”她一臉的認真。

    “高見,高見,你絕對是個女中狀元。”高德全伸出了大母指。

    “你也認可,那就謝了。”她很開心地走了。

    就是這麽兩個人,一個老江西,排長,一個杜美韻,女狀元,到現在還沒有歸隊,連長決定等四十分鍾,人不到,再派人去找,先在夥房後麵燒上一堆大火,給他們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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