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懷著不可名狀的悲哀與蒼涼,帶著華天雄的母親與哥哥,一起迴到了闊別兩個多月的s師a團家屬院。兩個月來,她從來沒有浮現過一絲笑意,也沒有感受到人間的溫情,迎接她的是一個連一個的打擊與重壓。幸而,s師兩名幹事不斷地抽出時間來,幫她分擔了一點憂愁與責任,也有華天雄昔日一起入伍的戰友偶爾幫她替病人料理一些事情。唯一使她欣慰的是兒子華文彥比以前懂事得多、也沉穩得多了。他不斷地在奶奶和大伯的病床邊給她們講一些發生在學校的趣事,逗她們開心,給她們快樂。一家人就這麽在醫院裏度過了二00三年的春節,把希望與憧憬都留在這片充斥著哀叫與藥味的小天地裏。快上學的時候,她央求過很多學校,想把兒子托付給它們臨時上半年學,可沒有一所學校願意接受他。無可奈何的,醫院變成了兒子讀書的課堂;自己這個不知道高校門檻往哪開的家庭婦女成了兒子的老師。看到一家人都為自己這麽苦苦支撐著,母親的心在滴血。她稍能活動,便堅決地出了院。楊柳無計可施,隻得把她們一起帶迴部隊了。

    a團留守人員與劉心儀一道,開車去火車站把楊柳一家人接迴家屬院之後,先安頓好了母親與大哥,然後楊柳與劉心儀一起,帶著兒子心急火燎地趕往華文彥以前的學校,找到了任課班主任和校長,把家中的變故向他們訴說了一遍。校方很同情她的遭遇,毫不猶豫地接納了小文彥,讓他重新迴到課堂。楊柳懸著的心算是落了地,千恩萬謝地出了校門,又忙著去市裏購買母親和哥哥的日用品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加之目睹了這個明眼人一望而知的簡單縱火傷人案發生之後縣政府的種種推托與醜態,心境已是萬分憔悴,她幾乎神誌恍惚了,在購物的時候,不是忘了付款,就是把錢給了人家連東西也不接就走。劉心儀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泛出了莫可名狀的哀憐,想起春節之前在火車上偶遇華天雄的那一幕,她壓根也不相信眼前這位具有水晶般心腸的女人會攤上這樣不公平的命運。默默地,她幫著楊柳把忘掉的東西拿起來,把應付的款項兌付清楚,緊跟著這位心中崇敬的英雄的妻子,擔心她是否支撐得下去。

    幸而,心中的悲傷已經麻木了,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過分激動與衝動。她知道,自從華天雄接受演習任務以來,全家的擔子都得自己一個人去扛,自己決不能垮下來!否則這個家庭將完全破碎,了無生趣。現在,女人的堅強需要她挺起胸膛,微笑地麵對這種噩運。一念及此,她朦朧中有了希冀:堅持,堅持下去就是希望,堅持下去就是勝利。可是,一想到錢,她的心又掉進冰窖一般。母親與哥哥住院,用去了家中全部積蓄,還借了不少債,要不然,母親她們早就挺著冰涼的僵屍進入醫院的太平間了。她記不清到底借了多少債,反正一涉及到錢的問題,她就頭腦麻木。然而,母親需要營養,哥哥需要營養,兒子也需要營養,僅憑華天雄那一點工資已經捉襟見肘了,何況現在呢?已是借無可借了,要變賣家產,可老家被燒得片瓦無存,沒有一點可以生錢的東西了,她隻好緊了又緊,失去了女人特有的追逐美的興趣與權力,整個冬天到現在甚至連最普通的雪花膏也不敢正麵瞧它一眼!冬天的寒風就這樣無情地在她那張本來非常漂亮的臉上留下了殘忍的印跡,使她失去了成熟女性應有的豐韻。這些,對於即將麵臨缺吃少穿的她來說,算不上什麽了。她要生存,兒子要生存,哥哥要生存,母親要生存,這才是揮之不去的事實!這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其他的東西又怎能同這相比擬呢?

    母親見兒媳迴來了,從床上探過頭,沒見到孫子,放心地問:“文彥上學了?”

    “嗯。”楊柳一麵翻看買迴的什物,一麵迴答道。

    “上學就好,他要是上不了學,我一輩子都不安。”母親浮現出笑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那不是你的錯,錯在那些沒天理的人身上。”楊柳詛咒道。

    劉心儀端了一杯水,走到母親床邊扶她坐起來,把水遞給她,說道:“大娘,你也別把責任老往自家身上攬。孩子上學是大事,可那也是沒辦法呀。沒有任何地方的人會像你們那兒的人一樣黑心。你就放寬心吧。”

    母親哆嗦著喝了一口水,望著這位姑娘,歎息道:“我家兩個兒子,就隻有天雄靠讀書出來了。老大成了這樣,看著都叫人心中不好受;要是為了我連累了孫子,那我不僅對不起兒子,更對不起他死去的爸爸。”

    “你放寬心些,別胡思亂想,自個身體要緊。”劉心儀安慰道。

    “我要是被人打死了,恐怕還好些;如今落下這個身體,害得一家人都不安。”母親說著說著,流出了眼淚。

    “哪有後人不盼望老人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呢?”劉心儀捶著母親的背,繼續說:“老人有了病,後人應該關心照顧;再說,這事不是因你老人家而起的呀。”

    母親想了想,握著劉心儀的手:“姑娘你說,這世道咋沒有天理呢?”

    “怎麽會呢?你老人家的事,不是有人在管嗎?我看,一定會得到很好的解決的。”劉心儀很懂事地說道。

    母親搖頭說:“我算看出來了,沒辦法解決了。部隊去了人,不還是被人家哄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團團轉?”

    “案子在縣裏,當然得不到解決啦。”劉心儀內心發酸,但仍然安慰道。

    “我聽說鬧到地區也一樣沒人管。”母親說著說著心頭就起火:“我這樣一個軍屬家庭,有人出麵管就不能得到解決,你說這是怎麽啦?別的就不說了,隻說為了我和老大這傷,弄得孩子一家什麽都沒有了……”

    見母親又哭起來,劉心儀替她擦拭淚水,說:“什麽都沒有了不打緊,人在就行。大娘,你得保重!”

    “我保重,我可以保重,可是還不知道他二叔現在是死是活呢?”母親觸動了心思,眼淚更是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他二叔怎麽啦?”劉心儀更加驚異,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也幾乎合不擾了。

    母親歎息了一聲,又躺下了,說道:“他二叔為了我家的事,被公安局關了兩次,也吊打了兩次,他氣憤不過,說要去告狀。這麽大一把年紀,路上沒個照應,也不識字,一走就個把月,至今一點音訊也沒有,真叫人擔心。”

    “他多大年紀了?”劉心儀仿佛眼前晃動著一個疲憊不堪的老人,禁不住關切地問道。

    “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一把老骨頭,怎麽折騰得起喲。”母親用衣角揩了一下眼淚,深有感觸地歎息道。

    “媽!”楊柳清點完什物,抬頭一見母親,忍不住製止地叫了一聲,跟著走了過去,說道:“你到了這裏,再操心那些又有什麽用呢?二叔精明著呢,一定會沒事的。你老這樣牽掛的,他沒事,你的事卻大了。”

    “孩子。”母親望著楊柳,說:“二叔雖說跟你們隔了一層,可他終歸是你二叔,也是為了我們家的事才搞成這樣的啊。”

    “我知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太擔心。”楊柳挨著母親坐了下來,牽了牽被子,說道。

    母親苦笑了一下:“媽的心已傷夠了,再也傷不著什麽了。”

    劉心儀見她們都這麽心情沉重,不再追問二叔的事,安慰了幾句,不經意間發現牆上的鍾指向十一點了,忙起身說:“我得上班了,大娘,嫂子,你們保重,有空我再過來看你們。”

    母親欠欠身,說道:“姑娘有事的話,不用經常麻煩你了,我們這樣已經很好了。”

    劉心儀想說些什麽,卻被楊柳攔著了。母親目送二位出了門,歎息道:“這姑娘,多好的孩子呀。”

    楊柳把她送出門,正準備轉身迴來,卻被劉心儀攔住了。稍作停頓,她對楊柳說道:“嫂子,單位裏的空缺一直都為你留著。我看,如果可能的話,你盡量早一點去上班吧,陸政委家的嫂子也惦記著呢。”

    “家裏這個樣子,我能放心去上班嗎?”楊柳搖搖頭,壓低聲音苦笑道。

    “團裏不是有留守人員嗎?你可以讓他們輪流過來看護一下呀。再說,大娘也不是完全不能自理。你這個家,你要是再不做事,不僅沒有錢支撐下去,就是你的精神也會垮的。”劉心儀推心置腹地說。

    “理是這麽個理,可我怎麽好用那些當兵的呢?想當初,天雄可是一點也不沾兵的光。”楊柳想一下,有點茫然了。

    “現在是特別時期嘛。你沒見剛才那些官兵可願幫助你呢。”劉心儀打氣道。

    楊柳又思索了一迴,還是一片茫然,索性不再費心神了,隻是淡淡地說:“以後再說吧。”

    劉心儀看著她著實委決不下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轉身告辭而去。楊柳依在門口,怔怔地望著她飄然而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隨軍這麽多年以來,自己什麽樣的苦沒吃過,什麽樣的氣沒受過?可是,結果呢?一個連一個的工作機會總是把她拒之門外,一份穩定的工作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要求,對她而言,總是那麽可望而不可及!現在,隻要伸伸手,工作就會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掉進自己的手心,但這個手她伸得出去嗎?她隻有詛咒可惡的老天和不公平的命運了!

    “喝,喝。”哥哥從沉睡中醒來,覺得渾身難受,喉管像要爆裂一樣,嘴裏含糊不清地高叫。

    楊柳仿佛睡夢中被人推下萬丈深淵一般,被這淒涼的叫聲驚醒過來。略一定神,她慌忙跑了進去,見哥哥依然故我地高叫,便拿起一隻碩大無比的瓷碗,倒進溫水,然後向手背上滴了幾滴,試試並不燙,就走向腦袋已經高高翹起的大哥。他顫抖著伸出手來,想接過碗,卻濺了一床,雙手在胸前亂抹著。

    “你的手不好使,我喂你怕什麽?”楊柳心頭發酸,嘴中說道。

    母親仰起頭,勸兒子道:“你不要動,一家人,讓你弟媳喂也不打緊。”

    “不!不!”哥哥急得滿臉冒汗,神情無比淒涼,一麵晃動著腦筋,一麵叫道,手依舊還想接杯子。

    楊柳無計可施,隻得再一次遞了過去。哥哥似乎要表露他男子漢的尊嚴,雙手穩穩地抱住了那隻碗,猛地往口裏一送,咕噥咕噥地大喝起來,但仍有一半的水流到了床上,把被子淋濕了。怔怔地看著被水淋濕的地方,猛地把碗一扔,雙手使勁地捏住那濕處搓動起來,半晌也不見它幹透,他越發加快了動作,卻牽扯到被打壞的神經,痛得雙眼中噙滿了淚水。

    “濕了就濕了吧,換一床就行了。”楊柳忍不住也要流淚,安慰他道。

    “我,我,我沒有,我沒用,”哥哥一麵低聲哭泣著,一麵又含糊不清地說道,同時,雙手狠命地抱著頭搖晃著,旋轉著,好像為無法明白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懊惱。

    “兒呀,這是幹什麽呢?”母親拍打著床沿,在另一張床上心痛地說道。

    楊柳默默地來迴看了他們幾眼,慢慢地走向儲藏櫃,拉開門,拿出一套嶄新的棉被走到大哥的床沿,掀起那床被打濕的棉被的一角,想替他換下來。可是像觸電一樣,大哥瞪大了雙眼,望著她,手緊緊地捏住被子,捍衛自己的領地,不讓她掀起來,口中不再說話。

    “已經濕透了,還是換一床吧。要不然會生病的。”楊柳住了手,輕聲說道。

    “我,我,我不,換,就,就,讓我生,生病,也不要,你管。”大哥一急,說話更加含糊不清。

    “是不是我們對你不好,你生氣了?”楊柳熟知大哥的心思,隻得換一種方式說。

    “你,你們,你們都好。我,我不,生你氣,我,我隻,隻生自,己的氣。”大哥像做錯事的孩子,收迴了眼光,然後又偷偷地斜視了一下麵前這位兄弟媳婦,遲疑地說道。

    “你生自己什麽氣呢?一家人都這樣了,也說不上誰拖累誰。瞧你這樣,我不是更擔心嗎?”楊柳輕聲說道。

    大哥聽到這裏,似乎很懂事地點了點頭,用手朝室外指了指。楊柳一時間很茫然,忽而,她明白過來,朝母親這邊擠出一絲苦笑,就出去了。母親見兒子頗為吃力地掀起那床濕淋淋的被子,翻來覆去怎麽也不能將那床棉被整理利索,忍不住欠起了身子,用手做著模擬動作,一麵在口中不停地教導著。他停下手來,偏著頭仔細地打量著母親的動作,想了一會兒,雙手跟著母親的樣子動了起來。費了很多勁,累得瘦削的額頭上汗珠直流,口中也喘著粗氣,他終於把這個常人最簡單的換被程序做完了。宛如欣賞自己的傑作一般,他端詳了它許久,終於狂笑起來。母親見他的樣子,仿佛也格外欣喜,說道:“兒啊,你真聰明。”

    “我,聰明?”兒子止住了狂笑,看著母親,仿佛不相信自己會得到這樣的讚許一般。

    母親微笑著點頭。楊柳聽見了哥哥的狂笑,從廚房裏跑過來,見他已把被子換了下來,也忍不住誇獎起來。一生中,他何曾這樣被稱讚過?自打記事起,由於自己的毛病,雖說內心知道一些道理,卻苦於無法表達出來,受過多少人的冷眼,又遭受了多少人的奚落啊!殊不知,那正常人聽慣了的讚揚聲終於被自己也聽見了,他內心的激動與興奮真是任何語言也難以表達,口中哆哆嗦嗦地說出了一連串話,可更加含糊不清,令人一個字也聽不懂了。

    “慢點說嘛,看把你急的。”母親苦笑著搖搖頭,臉上一派憐憫與憐愛。

    他漲得滿臉發青,終於還是說不出一個明朗的字來,一搖頭,索性鑽進被子裏躲了起來。

    “這麽大了,還像個孩子。”母親自語道,忽地,望了一下手中還拿著一把青菜的二兒媳,拉著她的手,說道:“幸虧你沒有看不起他,這我就放心了,你死去的爸爸也可以瞑目了。”

    “媽。”楊柳叫道:“老說這些幹什麽?就是外人落了難,我們不也一樣要伸手去幫助嗎?”

    母親長噓了一口氣,笑道:“是啊,我們一家人都能這樣處事,也不枉來了世間一迴。”

    驀地,楊柳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燒焦味,吃了一驚,尖叫著跑進廚房,隻見鍋裏一陣濃煙直衝天花板。

    她連忙關掉煤氣,目光四顧,想找出壓滅青煙的辦法,然而,除了水之外沒有別的東西了。她不由分說,端起那盆用於洗菜的水朝鍋裏一倒,隻聽撲通一聲,鍋裂開了,水連同燒焦的魚塊衝了一地。

    聽見廚房裏的響聲,母親著急地問道:“怎麽啦?”

    “沒事。”楊柳一麵說,一麵收拾已經破裂的鍋。

    母親心下終不釋然,掙紮著下了床,摸著牆壁,一步一抖地來到廚房,見裏麵的情景,不覺大吃一驚,轉而心頭湧現了難以言表的情感,想道:“都是為了我才弄成這樣的,天啊,為什麽我還要活著,讓大家替我遭罪?”

    楊柳見母親過來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掃帚和簸箕,扶著母親道:“媽,你到這來幹什麽?”

    母親怔怔地看著她,拂了一下她披散的頭發,哆嗦了一下嘴唇,搖搖頭,便在楊柳的攙扶下,重新迴到床上,失神地直視著前方,連眼珠也不動一下。大哥聽見了聲響,從被子中探出頭,一見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腦海深處立刻浮現出父親剛過世的那一幕,當時,母親也是這副模樣。出於對往事的追憶所引起的恐懼,他一下子雙眼直流淚,又怕讓楊柳和母親看到,再一次將棉被扯了上來,埋在頭部,躲著抽泣了。

    見母親好半天也沒有恢複常態,楊柳輕輕地揉揉她的背,俯身問道:“媽,你怎麽了?”

    母親緩過神來,看了看兒媳,說道:“沒什麽,隻是看到你廚房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

    楊柳鬆了一口氣,安慰道:“沒想到一盆水就把鍋給澆炸了。沒事,我去買一口迴來就行。”母親點點頭,默默地看著她脫掉係在腰際的圍巾,走向了放錢物的桌旁。看著她猶豫地拿起錢包,母親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她知道,這幾個月來,兒子家差不多罄盡了所有的積蓄,她甚至不願想也不敢想以後的日子該怎麽捱下去了,她朦朧的希望,就是兒媳早一點上班拿錢了。而自己的病,她很清楚,這麽一大把年齡,骨頭已被打折,真正康複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她曾那麽執著地追求討迴公道,也曾那麽充滿希望地巴望部隊來的同誌能夠將事情妥善地處理清楚,可是縣裏的頭頭們反而把偌大的屎盆子往兒子頭上扣,要不是部隊信任兒子,也許早就被他們趕出軍營了。她於是不再有任何奢望,隻惦念著不知蹤跡的兒子他二叔。二叔一家人,為了自己這個家,房子被人家抄了一遍又一遍,人被公安局抓了一次又一次,也吊打了一次又一次,生性剛烈的二叔,就此一怒之下,拋棄家庭音訊全無,怎叫她這個當嫂子的放心得下呢?“人啊,太沉重了!也許,人的一生,都是前世造了什麽孽,今生來還債的吧?”她想仰望蒼穹卻隻見到了灰白的天花板,心中酸酸地想到。

    過了許久,大哥從被子裏又探出頭來,見楊柳已不在跟前,母親也緩和了許多,心中不禁歡喜起來,眼淚立刻不再往外流了。他擦了一把眼角,對母親說:“媽,我,我餓,好餓。”

    母親憐愛地看著兒子道:“還忍一會兒,啊,你兄弟媳婦到外麵買東西去了,她一迴來,就能吃了。”

    兒子摸了一下肚子,皺了皺眉頭,又咬了咬牙,點點頭,說:“媽,我不,我不餓,了。”

    看著兒子因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而懂事了許多,母親大感欣慰,心頭同時湧出了難言的隱痛:這個苦命的孩子,自出世以來,幾乎沒有過上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在同死亡掙紮中僥幸地活下來,落下了一身的病,連最基本的謀生手段也不會,看著別人娶媳婦喜氣洋洋,熱鬧異常的,他竟也想有這一曲。可鄉下一個正常人就不太容易娶妻生子支撐一個家,他哪能有這種福氣呢?於是,他最不願見的就是人家辦紅喜事,村裏隻要誰家有這個喜宴,他是絕對不會前去觀光的,自願躲起來自個有淚自個流。就是這麽一個廢人,喪盡天良的人也不放過,把他打得腿也斷了,脊椎骨也斷了!一想到這些,母親又難過得低下頭,盡量不去看這個苦命的連話也說不清的孩子了。

    突然,她聽到有人開門,抬眼望去,隻見楊柳一手提一口新鍋,一手提一袋東西走進門。大兒子條件反射地在床上掙紮著,眼睛不停地盯著弟媳手上的東西,嗅了嗅,說:“香!”楊柳勉強擠出笑容,先把鍋放在一邊,再到桌上把塑料袋裏的物件往出拿。她先端起一盒快餐飯走到母親身邊,遞給母親。母親遲疑地接過來,見裏麵有許多肉與魚塊,說道:“這麽浪費幹啥呢?迴來弄就行了。”楊柳轉身拿起另一份,一麵朝哥哥那邊走去,一邊說:“迴來做,不把你們都餓壞了才怪。”

    “但也不要浪費呀。”母親仍然不肯動筷子,瞧著兒媳,痛惜地說。

    “再難日子也得過,你們需要營養呢。”楊柳走到母親身邊,端著飯盒,讓她動起了筷子。

    哥哥吃下一口,覺得飯菜味道很好,口中直叫:“真,真好,吃。”

    母親憐愛地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把自己飯盒裏的魚塊挑出來想送過去。楊柳見母親的樣子,又看看自己的碗,扭過臉黯然神傷了。她在心底裏不時地責備自己為什麽這麽沒用?要是自己同劉心儀一樣,這個家現在也不會落到這步天地,最起碼可以保征母親她們永遠有這麽好的胃口和興致。

    “哎,文彥怎麽還沒有迴來?”母親忽然放下飯盒,問道。

    楊柳轉過頭來,迴答道:“他每天都在學校吃午飯,要到晚飯之前才放學迴家呢。”

    “學校的飯,他吃得下去嗎?”母親關切地追問道。

    “可好著呢,不比家裏差。”楊柳咽了一口飯,迴答道。見母親還沒動,問道:“你是不是想喝水?”

    母親搖搖頭,又端起飯盒,細細地往口裏扒著飯。這時候,大哥已經把手上的一份風掃殘雲般地全部送進了肚皮裏,依然心有不甘地用舌頭舔著盒裏剩下的汁水,頗為享受地搖晃起來。母親看見兒子這副模樣,鼻孔發癢,問道:“孩子,你是不是還想吃?”

    “好,吃。”大哥偏著頭,對母親笑道,舌頭不停地在兩片嘴唇之間蛇一樣地遊動著。

    “好吃,就把我的也拿去,媽吃飽了。”母親身子一直朝前傾,想把盒飯遞到兒子的手中。

    兒子偏頭看了一會兒,又朝楊柳看了看,手剛向前伸卻又縮了迴來,搖頭道:“我,飽,飽了。”

    “媽也飽了。媽知道你飯量大,拿去吧。”母親憐愛地看著兒子,鼓勵地又把飯盒向前一伸。

    見大哥真的要爬過去接母親的飯盒,楊柳攔下了:“吃我的吧。媽沒吃飽呢。”

    大哥又縮迴了手,遲疑地望著弟媳,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楊柳怕母親阻攔,不由分說,把自己盒裏的飯都倒給了哥哥;母親隻得無可奈何地自顧吃了起來。

    “沒菜。不,不好,吃。”大哥隻吃了一口,就停下了,不停地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嘟囔道。

    母親一聽,立馬呆住了,眼眶中噙滿淚水,望著自己的兒媳,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突然,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楊柳先是一驚,接著就跑到桌邊,伸手抓起了電話,一聽裏麵傳來了兩個餘月不曾聽到的丈夫那熟悉的聲音,眼淚就止不住嘩嘩地流淌出來,喉嚨裏哽咽著,說不出話。那邊顯得更加激動,連珠炮般地一個接一個地問詢家裏的情況,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家裏的境況了解得清清楚楚才放心。楊柳滿腹的憤怒與委屈此刻像泄洪的洪峰一樣來了一個總爆發,哪有心思聽清他的問詢呢?她隻顧淚水婆娑地抽泣著,一句完整的話也答不上來。他隻得反過來安慰她,鼓勵她,可她仍然控製不了長時間得不到渲染的情感,病危的人得知自己痊愈一樣,一直激動地啼哭著。

    然而,他不能一直聽妻子這麽哭泣著,隻得心酸地掛斷了電話,投入他的演習去了。楊柳悵然若失,久久地握著電話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企盼他的聲音再次出現。

    母親見兒媳從未這麽失態過,料定是兒子打迴的電話,問道:“是不是天雄打來的?”

    楊柳抹了一把臉,試圖拂去滿臉的淚水:“是的。”

    “老二,老二怎,麽不,快,迴家給我,們,報仇。”大哥一聽,眼中頓時泛出了希望的亮光,著急地大叫道。

    “報什麽仇?”母親嚴厲地喝斥道:“隻要一家人平安,比什麽都好。”

    然而,大兒子不服氣,預備著繼續用五音不全的聲調一直叫下去,可是一見母親嚴厲的目光,隻得撇撇嘴,用手搔搔頭發,不再做聲了。

    “天雄說了些什麽?他知不知道家裏的情況?”母親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楊柳有些迷惘地搖頭道:“我沒用,一聽他的聲音,就忍不住哭了,甚麽也不知道。”

    母親痛惜地長歎一聲,說道:“他不知道或許更好一些,要不然,耽擱了正事,比什麽都壞。”

    時間就這麽在一家人苦苦支撐中慢慢地流逝了,每一天,都送走了前一天的苦痛,也迎來了新一天的希望。每逢雙休日,文彥不用上學,可以幫助母親替奶奶和大伯端水送飯,同他們聊天,還能夠進廚房洗衣做飯。看著兒子的樣子,楊柳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與激動;看著孫子的能幹,奶奶卻有一絲惋惜與悲歎。是呀,花季孩子,誰又願意他過早地成熟呢?想想別人的孩子,儼然一副皇帝老子的模樣在家中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動不動頤指氣使的,那該是多麽愜意呀。自己家裏卻不能這樣了,潑天大禍使文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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