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三人迴到蘇仰家,莎莉洗了個澡就睡下了。

    趁著孟雪誠洗漱的間隙,蘇仰鎖上房門,從口袋裏拿出那張被他捏得皺巴巴的照片,將背麵的音樂劇門票撕下來。

    《decameron》

    21/12 saturday 7:00p.m.

    hall 3 s20

    蘇仰並不相信笑麵找他看這個音樂劇隻是為了見一麵,至於笑麵真正的目的是什麽,還要等到三天後才能知道。他把門票放進錢包裏,然後將照片,連同幾封拆了堆疊在桌邊的信,一起放進碎紙機。

    無論是什麽危險,他都必須親自麵對,傅文葉是因為他才受傷,他不希望沈瓷會變成下一個傅文葉。

    ——「我們是從警校畢業的,你不一樣。」

    蘇仰加入專案組初期,得到的反對聲音遠多於支持。當時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外聘顧問,雖然協助刑偵隊偵破了幾宗大案,但畢竟不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而且專案組性質特殊,蘇仰缺乏前線經驗,且身上還掛著一個「外聘」頭銜,跟「內部」人員有本質上的區別。

    最為人詬病的,就是他的行為作風沒有「警魂」。有人認為蘇仰根本不在乎公道正義,而是來完成一項任務,像讀書時期,老師給學生安排了作業,他能寫完,甚至全部答對,但這不代表他喜歡寫作業。

    不少高層拿這個原因,再加一條沒受過專業訓練、一條缺乏前線經驗,要求省廳慎重考慮,是否要讓蘇仰參與重案。

    說白了,就是不信任他。

    關於這幾點,蘇仰從未想過要反駁,因為沒什麽可說的,那都是事實。一來,他確實沒受過多少訓練,連怎麽開槍、怎麽上子彈都是到了市局之後,花了一段時間才學會的。那些基本的防禦技術,也是在何軍的介紹下,跟一位經驗豐富的刑警學習。那位刑警拍著胸脯向眾人許下保證,他連周遙這種骨骼死板、四肢僵硬的都能教會,蘇仰算是有點天賦,以後絕對略有小成。

    按輩分,蘇仰需要尊稱周遙一聲師兄,盡管這位師兄三天兩頭偷偷小懶,還企圖拉著蘇仰「翹課」,組隊去打遊戲。

    但周遙除了近戰貼身格鬥外,幾乎沒有短板,射擊尤其好,也教了蘇仰不少東西。

    何軍一直都很看重蘇仰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這個資質,所以他跟省廳提了一個建議,可以給所有「準專案組」成員設立兩項考核,一項體能,一項思想覺悟,隻有兩項都通過的人才能加入專案組,成為正式成員。

    雖然考核這個名詞聽著有些隆重,可實際上就一天的事情,白天見見領導,像普通麵試一樣,看看思想端不端正,中午休息一下,到了晚上再考體能,也沒什麽重要知識需要挑燈夜讀。

    而所有準專案組成員,包括蘇仰在內,一致通過了考核。

    風言風語少了點,但不代表全部絕跡,在專案組勢頭好的時候,大家沒把那些話當迴事。可在齊笙失蹤以後,蘇仰又因為舊手機的事情,被懷疑包庇齊笙,那些「警魂論」又一次被搬出來,重新理論蘇仰的行為,是否有違德行紀律。

    「齊笙不會背叛警方!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高層領導臉色鐵青,雙目赤紅:「蘇仰!證據都放到你麵前了!你自己睜開眼睛看一看!成天說什麽理由理由,動機不動機的……你要的理由就是錢,齊笙收了笑麵的錢,你還不明白嗎?!榮華富貴誰不想有?你拚了命去維護他,對得起躺在醫院裏的吳警官嗎?」

    一旁的何軍看不下去,隻好起身安撫領導,給他們打圓場:「冷靜一下,蘇仰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

    「放屁!」領導厲聲打斷何軍的話,眉頭皺出了一朵花,嘴唇氣得哆嗦了起來:「坐在這裏咱們就隻談理,這點青紅皂白都分不清,他還當什麽警察?」

    另一人起身拍了拍領導的背,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別氣了,先喝口茶緩一緩。」那人慢慢轉向蘇仰,眯起鋒利的眼,對著他說,「不隱瞞、不欺瞞,這是我們的底線。市局可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希望你能端正自己的態度。」

    不隱瞞、不欺瞞……

    碎紙機亮起了燈,發出滴滴聲,這微小的雜音沿著耳道旋入鼓室,再攀上聽覺神經,爬入蘇仰頭部。疼痛感毫無預兆地升騰起來,額角血管猛力跳動著,他扶著桌子,關節蒼白,眼前有無數光點閃過,最後聚攏一起,凝成一團不規則的光霧。

    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蘇仰忍著一陣陣鈍痛,伸手把門打開。

    微妙的「哢噠」仿佛驚動了孟雪誠的某條神經。

    蘇仰鎖門了。

    他在自己家裏鎖門了?

    蘇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去洗澡,早點睡吧,明天要開會。」

    「……好。」

    這一晚,兩個人各懷心事,帶著滿腔思緒輾轉入眠。蘇仰做了個噩夢,夢見齊笙像鬼魅一樣扼住他的咽喉,眼睛血紅,麵帶笑意問他:「你想活著嗎?」

    蘇仰費力喘息掙紮,抓緊每一縷從鼻前飄忽而過的空氣。他近乎缺氧,意識模糊,等他雙眼再次聚焦,卻看見齊笙的臉化作潰爛的血肉,身上散發著硝煙味,手腳剜去了部分血肉,滴著淅淅瀝瀝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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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笙的聲音如同野獸粗啞的咆哮,撕扯著這搖搖欲墜、幾近坍塌的夢境:「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天空忽地飄起了大雨,衝刷著他身上的血汙,齊笙逐漸茫然,他放開了手,結結巴巴地說著:「為什麽要放棄我……」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誰能保證自己可以活著看見下一個太陽。」齊笙開了一罐啤酒,遞給旁邊的蘇仰,「萬一哪天我光榮了,記住照顧好若藍和齊笑。」

    蘇仰接過啤酒,笑著罵了一句:「有病?」

    「唉……可不是有病,平安夜特地迴來跟你們幾個在市局過節。」齊笙把各式各樣的零食從塑料袋裏拿出來,擺滿一桌,全是薯片蝦條。然而比起這些,其他人更饞他和蘇仰手裏的啤酒。

    吳越嘟起嘴巴,眼睛沒有離開過那綠色的小罐子:「讓我喝一口!」

    「誒,不行,我跟蘇仰今晚不用值班,我們可以喝,你們幾個……」齊笙故意舉起手裏的啤酒,跟蘇仰輕輕碰杯,「看著就好。」

    吳越怒道:「我操!當個人行嗎?」

    齊笙無奈地搖搖頭,又指著桌上應有盡有的高鹽高脂食物:「還罵我?枉我給你們帶了這麽多聖誕大餐。」

    「你大爺!」吳越隔空比了個中指,深深鄙視著這頓豐盛的聖誕大餐。

    為了不然吳越時時刻刻惦記這神奇綠色小罐子,齊笙把啤酒全都挪到後麵去,跟蘇仰坐在一個角落裏,扯扯胡話。

    「如果我真的光榮了——」

    「知道了,我們不會難過,也不會哭的。一定帶著你的願望,美好堅強地活下去。」蘇仰看他一眼,平靜地問,「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不,」齊笙翹起一條腿,輕輕笑著,「我寧願你們傷心難過,能哭能笑才算是活著啊……」

    可他們不曾想過,這玩笑一般的話,會在某天靈驗,唯一不同的,是齊笙的死並不「光榮」。在他失蹤後,警方通過不同渠道,找到齊笙和笑麵交易的證據,包括那一大筆來曆不明的金額。

    讓何軍選的時候,除了陸銘、蘇仰和江玄青,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心裏默認齊笙是跟笑麵通風報信的內鬼,是槍傷吳越的罪魁禍首。

    所以齊笙死後,他沒能以最高儀式舉出殯,沒有追加任何功勳。他在萬千塵土之下,為他哀悼的人卻寥寥可數。

    那段時間,蘇仰陷入了失眠,他擔心蘇若藍會想不開,就把她從單位宿舍接到家裏一起住。兩人沒日沒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直到把房子裏的空氣徹底分食,剩下滿當當的窒息和壓迫。

    後來有一個晚上,蘇仰忘了關窗,冷風無阻地穿進房間,它走過城市裏的大街小巷,帶著琉璃般的雪意和煙火氣息,竟讓蘇仰覺得有些溫暖。他幻想過無數次,希望這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第二天睜眼後,他會從綿軟的被窩裏醒來,如常迴到市局,如常看見齊笙坐在他對麵,給他分享八卦消息。

    這一切確實發生了,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出現在蘇仰夢裏。

    他已經無法分辨現實和夢境,記憶錯亂,甚至有時候會忘記齊笙已經不在了。市局給他安排了心理醫生,經過檢查後,醫生認為他患有嚴重的創傷後遺症,並且出現解離性失憶,不適合繼續留在警隊工作。

    或者從一開始就種下了錯誤,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又低估了世界的變化,他不該加入專案組,就像其他人說的那樣,他沒有警魂,配不上這樣的工作。

    他沒有辦法在同伴死後,坦然接受這個事實,然後帶著所謂的使命,繼續追尋公道和正義,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他自私、偏執,有著無數說不出口的私欲。

    一旦危險逼近至身邊的人,他寧願不要這些大仁大義、正氣凜然,隻要他們平安就好,蘇仰別無所求。從前他站在光明處沒能鬥贏笑麵,到了現在他終於明白,躲在暗處的人反而更安全。

    第二天。

    兩人把莎莉送到學校,在車裏吃了個早餐再迴市局。何軍一等人齊,立馬召喚他們去二樓的會議室,把專案組的事情交待一下。

    「……專案組由嚴廳長親自領導,我是指揮。你們不需要有太大壓力,除了sst,加入專案組的成員還包括新寧市刑偵支隊隊長陸銘、霧海市禁毒支隊副隊長唐文謙等等。」說到這裏,何軍很自然地看向蘇仰,盯著他的眼睛說,「兩天後我們會開第一次集體會議,商量接下來的行動,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眾人:「沒有。」

    散會後,蘇仰跟孟雪誠兩人走在最後,其他人很是自覺,該幹嘛幹嘛去,頓時腳底生風,揣著兩溜煙消失在拐角。

    「剛才收到消息說,林修挺過來了,小瓷也好轉了……」孟雪誠肩上的重擔減輕了一點,至少不用時刻操心沈瓷的狀況,這幾天孟尋跟沈淑嫻兩人茶飯不思,就守著一台手機,以防錯過醫院打來的電話。

    今天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唿吸也變得暢順。

    孟雪誠揉了揉自己的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不過還要接受後續治療,要到聖誕之後才能出院。」

    他斜瞥了蘇仰一眼,對方的側臉線條顯明,有種冰一樣透明的質感,眼睛鼻子嘴唇都似乎經過雕琢,細致得讓人賞心悅目。如果這裏不是市局,頭頂裝著幾個監控器,孟雪誠真想把蘇仰堵在牆上親吻,讓他離不開自己,全新全身隻屬於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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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好不容易剝開一個繭,那些白色的絲居然重新黏合在一起,結成了更嚴密的蛹。他知道蘇仰有事瞞著他,除非蘇仰主動坦白,不然以蘇仰的能力,他絕對可以瞞上很長一段時間。孟雪誠不想等發現的時候再後悔,有些事情經不起後悔。

    「蘇仰。」

    「嗯?」蘇仰跟著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孟雪誠,「怎麽了?」

    孟雪誠把蘇仰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原封不動重複一邊:「我在等你告訴我。」

    對於孟雪誠的反應和表現,蘇仰沒有太大意外,要是孟雪誠察覺不到才能算是新鮮事。蘇仰轉身看著窗外的枯枝,沉默了一會兒,似在猶豫,他漸漸垂下眼睫,低聲道:「對不起。」

    孟雪誠愣了一下,在這僵凝寒冷的空氣裏,他的雙眼隻能看見蘇仰——冬日陽光穿透玻璃照在他身側,輪廓清晰,光影分明。假如蘇仰選擇一直沉默,或者迴避他的問題,也比這句無由來的對不起好。

    隻有做錯事的人才會道歉,蘇仰啊,你想做什麽?你要做什麽?

    蘇仰抬起指尖,搭在冰涼的窗沿上,輕輕劃出半個弧形:「雪誠……我不是故意瞞著你,隻是有些事情需要我自己去解決,沒有人可以幫我。」

    孟雪誠三步並做二步走到蘇仰身後,一手扳過他的肩膀,一手卡著他的下顎,逼他看向自己的眼睛。目光交集的一瞬,孟雪誠壓在心底的血液全都躁動起來,從很久以前他就覺得蘇仰的眼睛很好看,比大多數的風景更能讓他著迷,足以抵擋歲月更迭,流年轉換,淪陷了那麽多年。

    孟雪誠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他又有什麽理由去生氣,自己不也把昨天被跟蹤的事情藏了起來。所有到嘴邊的話,最後隻在口腔裏肆意轉了一圈,不敢逾越半分。

    孟雪誠死死抑著胸腔裏亂撞的怒意,將它們困在方寸之地,撞得心髒咚咚跳著,幹澀又疼痛。他微微喘息著,唿出的熱氣落在蘇仰鼻尖。蘇仰伸手拂過他垂落的發絲,從額角一路向下,用微暖的掌心貼著他的側臉,低啞地說:「別生氣了好不好?」

    孟雪誠湊前親了一下他的鼻尖,小聲道:「答應我,不能讓自己受傷、不能做危險的事,還有……」

    「還有什麽?」

    「不能離開我,事情結束後咱們就去領證。」

    蘇仰笑了笑:「好。」

    「咳咳咳咳!」秦歸差點把肺咳出來,他把充電寶落在了會議室,剛想迴來拿,怎麽一不小心就聽見這麽刺激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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