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侯司到大理寺的這段路趙幼安覺得格外漫長。


    翟秀趕馬駕車,車廂內除了喊趙幼安上車的褚大人外,還有低垂眼簾神情寡淡的王主薄,一路顛簸下三人無話。


    褚大人那紫袍上醒目的血梅朵朵綻開,這位敢在公主和禮部尚書麵前手起刀落砍了陳癩的大理寺卿閉目養神。


    一路都是車軲壓在地麵的咯吱聲,這狹小的車廂隨著顛簸也搖搖欲墜,像是就要破開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王主薄先行跳下車進入大門,翟秀眼尖,看見褚時鈞拖著略顯臃腫的身材從車上往下跳時,急忙上前攙扶,還不忘朝著正抬手掀起車簾的趙幼安丟一個詢問的眼神。


    褚時鈞下車後徑直向裏麵走去,倒是讓翟秀有些錯愕,因為他這個表叔每次看到自己,都會笑嘻嘻問一句:“荷兒還好嗎?”


    荷兒正是翟秀的老婆。


    之前去武侯司,翟秀一直待在大殿外麵,裏麵發生什麽他並不清楚,但表叔身上那濃厚的血腥氣和被濺了一聲的血漬告訴這個後知後覺的漢子,今夜可能真出大事了。


    等趙幼安跳下車,翟秀立即湊上去低聲道:“今天怎麽迴事啊,幼安?”


    趙幼安看著披著甲胄腰跨橫刀的翟秀,也是一臉詫異的反問道:“你怎麽這身行頭?”


    翟秀擠眉弄眼的指了指還未走遠的褚大人,低聲說道:“我是被拉來湊數的,你要知道如今邊關吃緊,兵部給大理寺配的有武藝的兵卒根本湊不夠五十個,李主薄那老東西與我知根知底,曉得我有些拳腳功夫當過教頭,所以推我來湊個人頭。”


    正當翟秀小聲抱怨時,一隻腳跨過門檻的褚大人扭頭看向站在馬車前竊竊私語的兩人出聲道:“趙幼安,你隨我來。”


    忽的一抹淡白的光束在趙幼安麵前一閃而逝,恍惚間他抬頭看去,發現漆黑的天幕正在悄然褪去,零星的白光正在天際之中歸攏聚集,轉眼間已有吞噬黑暗之勢。


    一夜已過,天蒙蒙亮。


    翟秀聞聲,急忙推了趙幼安一把。


    褚大人和趙幼安一前一後來到大理寺內那座黑色望樓左前方一間偏殿前,褚大人一屁股坐在殿前最低一層的台階上,然後沉著臉用手搓著衣袍上的血漬。


    趙幼安抬頭望去,台階之上殿外掛著一塊黑色的牌匾,寫著慎言堂三個字。


    青磚台階,紫色繡袍,略顯臃腫的褚大人,這一幕倒是並不違和。


    趙幼安見褚大人沒有開口的打算,他清了清嗓子後輕聲問道:“褚大人,程嶽的屍體還在武侯司?”


    “叫人拉迴來了。”褚時鈞神情淡然的說道,他抬頭看向趙幼安又補充道:“沒理由讓他一直待在那裏。”


    趙幼安忽然有些愧疚的說道:“褚大人,本來我是和程嶽一起盯那彩裳坊的女人,隻是中間遇上兩個武侯司武官,程嶽先行去了......如果是我們兩人的話可能......”趙幼安不知該如何去勸這個明顯有些傷心的大理寺卿,神情黯然的低下了頭。


    “如果是你們兩個一起去,那我要拉迴來的就是兩具屍體了。”褚時鈞淡然道。


    聽到這句話,趙幼安忽然身體一震,他看向褚時鈞說道:“和程嶽失去聯絡後,我潛入彩裳坊去找他,逼問之下彩裳坊老板娘尚月竹親口說到程嶽身死,本想將她擒下後帶來,沒成想來了一個武功極高的老頭護著尚月竹,若不是武侯司的一位女武官舍命相救,估摸著我也得交代在那裏。”


    褚時鈞眼神灼灼的聽趙幼安訴說遇見之事,隻聽趙幼安又說道:“武侯司救我的女武官說,那護著尚月竹的老者叫裴炎,是大唐國師座下的武曲星君。”


    說道老者身份時,趙幼安餘光掃向褚時鈞,觀察他的麵部變化,隻見大理寺卿麵色暗沉,倒是沒有明顯情緒變化。


    半晌後褚時鈞才緩緩開口道:“趙幼安,記不記得那日在正法堂中我對你說,今日之後長安會有許多人知道你是誰。”


    “記得。”趙幼安平靜的答道。


    褚時鈞那雙大手抹了一把臉後神色稍緩,他輕聲說道:“程嶽僅是發現了一條線索,就身死在監察禦史的宅子裏,你說你阻止了公主遇刺,躲在暗處的那幫人會怎麽對你?”


    趙幼安聽著這句不輕不淡的問話,心中頓時湧上寒意,還有些許憤怒,他神色一凜後沉聲來了一句讓褚時鈞眼中閃過訝異之色的話。


    “天要下雨,撐傘避之。”


    褚時鈞此時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那紫袍大袖一甩後低聲問道:“要是有人要折斷你遮雨的手中傘呢?”


    趙幼安裝著膽子挑眉道:“拔刀砍之。”


    “哈哈哈哈哈哈。”


    褚時鈞捧腹笑道,他笑聲止住後吐出四個字來。


    “蚍蜉撼樹。”


    趙幼安眼看這位大人出言譏諷自己,臉色古怪的向前幾步坐到了褚時鈞屁股下的台階上,兩人並肩後他無奈道:“不然怎麽辦呢,因為卷入公主遇刺的事,我剛過門的媳婦墜入江中至今生死不知,剛認識兩天的同僚莫名其妙的就丟了性命,一個號稱武曲星君的武夫拎著兩百斤的虯龍杖要殺我,好不容易逃脫,又遇上身份都不知道的人攔路截殺,除了拔刀去砍搏一絲生機外,我實在想不出好的辦法了。”


    褚時鈞對著跛腿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的大膽舉動渾不在意,甚至眼中露出幾抹讚許之色,他扭頭看著趙幼安輕聲說道:“活在這世上,有時候就是很無奈,感覺總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背後推著你,當你想逆著來的時候,卻會發現會被某種力量碾成齏粉,風一吹,就散了。”


    趙幼安聽到褚時鈞話語中的無奈,他挑眉問道:“程嶽之死,難道大人不想做些什麽?”


    褚時鈞聞言伸出手掌,趙幼安一臉不解。


    就聽這位頭頂烏紗紫袍加身的大理寺卿先是伸出一根手指,語氣平淡的說道:“即將要成為禮部郎中的趙塗。”


    趙幼安還是不解,一頭霧水。


    褚時鈞伸出第二根手指說道:“玄陽觀的大唐國師。”


    趙幼安這才恍然,這位大人是在數需要麵對的敵人,而且他並未將尚月竹或者裴炎算上,而是直指他們背後那個最大的。


    褚時鈞接著道:“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還有巨鼇幫。”


    趙幼安聽到這三個字,沒來由想起了徐季。


    最後褚時鈞說道:“還有左仆射薑宏道那條老狗。”


    撲哧一聲,趙幼安沒憋住笑出了聲。


    褚時鈞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然後冷冷道:“很好笑嗎,難道他不是條老狗?”


    趙幼安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喚當朝最有權勢的相爺為老狗,倒是挺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他隻好抬起胳膊豎了個大拇指。


    抬手間腰間忽然有東西戳了他一下,趙幼安低頭一看,原來是慕容羨魚在荒院中遞給他的那柄匕首,通體漆黑的匕首古樸厚重,此時再看,竟有一種宛如神兵的流光在刀刃上滑動。


    “你先迴去吧。”褚時鈞見趙幼安低頭看向腰間,還以為這少年被自己說的這幾個人嚇得不敢抬頭了,他擺了擺手露出一副無趣的表情來。


    可趙幼安起身後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要拔刀砍褚大人說的這幾個人,恐怕得需要一柄極好的刀。”趙幼安低聲嘀咕道,聲音雖小,但每一個字都傳入了褚時鈞耳中。


    褚大人啞然失笑,他頓了頓後才開口道:“如果你真能做到,好刀有的是。”


    褚時鈞說了一句玩笑話,趙幼安緊接著也說了一句玩笑話。


    “不光是好刀,寶劍也可以,最好是名震江湖的寶劍,還得弄兩把弩弓,勁力可穿石的那種,甲胄最好是剝一套金吾衛身上的那種銀鱗甲......”趙幼安喋喋不休道。


    “滾滾滾。”褚時鈞笑罵道,他忽然發現這少年有點意思。


    趙幼安急忙住嘴,快步朝自己住處走去。


    看著遠去的跛腿少年,褚時鈞忽然有些唏噓,他又出聲喊道:“幼安。”


    趙幼安一臉狐疑的轉身望去。


    “陰牢中都是有大神通的人,雖然他們因為種種原因被朝廷囚禁在此,可不妨礙你從他們身上學些什麽,比如說......如何砍人。”褚時鈞眼神深邃的說道。


    “大人你知道的?”趙幼安有些吃驚道,看來自己那兩夜在牢中舞刀,眼前的大理寺卿全然掌握。


    “大理寺內的事,哪件我不知道?”褚時鈞翻了個白眼說道,他凝望著趙幼安又道:“再說了,我安排在陰牢門口守衛的兵卒又不是瞎子聾子。”


    趙幼安尷尬的笑笑,不知該說什麽,隻能揮揮手快步朝著住處走去。


    既然得到大理寺卿的默許,他就可以明目張膽的在牢中練武了,想到這裏,公主遇刺一事而生懸在頭頂無形的利刃,好像自覺的往後退了退。


    別了褚時鈞後,趙幼安迴到那排緊挨著牢房的住處,推門而入,此時翟秀已然開始端著一個銅盆打水洗漱,趙幼安看了一眼熹微晨光透入窗戶,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趙幼安睡到霞光漫天時才轉醒,他也錯過了這幾日長安少有的好天氣,睡醒後一睜眼竟然看到了自己老爹趙更古,看著那張滿是憂色蒼老的臉,趙幼安扶著腦袋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後問道:“爹,你怎麽來了?”


    這時趙幼安真正清醒過來,他視線一掃,發現趙更古身後站在兩人,一個虎背熊腰的青袍大漢,這漢子容貌兇悍,絡腮胡銅鈴目,臉上還有一道不淺的刀疤,另外一人是一個年紀尚淺的小姑娘,這小姑娘麵容清寡,眉心中有一顆黑痣,正偷偷打量著自己,眼神既羞澀又好奇。


    順著小姑娘的目光低頭一看,趙幼安這在驚覺,自己睡著後竟不知不覺將衣服扒下丟在了床邊,他緊忙拾起衣袍套上後看向趙更古。


    趙更古低聲說道:“我就是過來看看你怎麽樣?”


    “看看我?”


    趙幼安一邊套著衣袖一邊疑惑道。


    趙更古往屋外看去,確認無人後才說道:“昨天傍晚你馬大哥偶然得知,巨鼇幫的眼線走卒在全城找你。”說著趙更古指向了身後的大漢。


    “馬大哥。”


    趙幼安抱拳施禮道。


    “飛熊幫,馬升。”這漢子一臉嚴肅的抱拳道。


    見趙幼安看向自己身邊的少女,馬升介紹道:“這位姑娘是我從巨鼇幫兩個雜碎手裏救下的,她叫薛采,被逼的走投無路了,我準備將她帶到鬼市生活,免受那些人渣再騷擾。”


    馬升對麵一個大理寺官員堂而皇之的說出鬼市二字,足見他對趙更古的信任,在長安,鬼市的存在違逆宵禁令,雖然官府對它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沒有人會對大唐官員主動提及鬼市。


    “我沒什麽事,隻是有些累。”趙幼安不想讓趙更古為他擔心,出言搪塞道。


    “可巨鼇幫為什麽要找你?”趙更古臉上憂色更盛,他接著說道:“馬升帶來消息後擔心一夜,今日早上我和馬升找了幾個江湖上的朋友打聽,也沒打探出什麽眉目來,所以隻能來大理寺找你,看看你是否安好。”


    原來昨天馬升救了薛采後迴去找趙更古,說完自己敲打出來的消息準備離開,卻遇到從自己手上逃走的那個巨鼇幫小卒帶了一幫人來尋仇,隻能又退迴趙更古的宅子呆了一夜,早上幫趙更古打探消息,隻能將薛采也一並帶著。


    趙幼安鐵了心不準備告訴趙更古自己的遭遇,他擠出一張笑臉說道:“巨鼇幫找我,可能和大理寺近來查的一件案子有關,老爹你也是巡役,理解一下我不能泄密的難處。”


    趙更古一聽,有些狐疑的問道:“真沒事?”


    趙幼安笑著說道:“真沒事。”


    看著他清澈的眼神,趙更古這才將信將疑道:“那我們就迴去了,要真有事記得告訴你爹一聲,我在長安街麵幹巡役幾十年,還是有些關係的。”


    趙幼安聞言心中一暖,他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看向高大的壯漢馬升感激道:“雖然沒什麽事,但謝謝馬大哥,能不懼巨鼇幫的淫威,足見馬大哥是條好漢。”


    趙幼安這馬屁拍的馬升顯然很夠用,他爽朗的一笑道:“既然是官府的案子,那我就不多言語了,我和趙頭關係甚好,要是幼安有什麽事,隻管言語一聲。”


    趙幼安再次抱拳施了一禮,然後送三人出去,當他看到那叫薛采的姑娘神情憂慮身姿單薄,忽然想起了昨夜遇到的那個叫楊敬的少年,心想他和這姑娘年紀應該一般大小吧,估計此刻以在長安縣衙的大牢中了,心中頓時一陣惋惜。


    隨即他開口叫住趙更古,湊到老爹耳邊低語道:“爹,你迴縣衙了看看牢裏有沒有一個叫楊敬的盜賊,對他稍微關照關照。”


    趙更古見兒子沒事,心情頓時大好,雖不明白趙幼安這是何意,為何要對一個盜賊上心,但也隨口應下。


    等三人遠去後趙幼安進門,就見翟秀靠在長廊的木柱上,一臉古怪的看著自己。


    “翟大哥,昨日......”趙幼安開口道,對於翟秀,他倒沒什麽想隱瞞的,準備將昨日遭遇如實說出。


    “停。”翟秀打斷趙幼安說話,他麵色一淩後認真道:“不該聽的不聽,這是我來長安時為自己立下的規矩。”


    趙幼安啞然失聲,隻能擠出一張苦笑臉來。


    翟秀摟著趙幼安向陰牢走去,他低聲道:“我得知程寺正死了的消息,就可以想象的到你昨日經曆的兇險,但你不必對我說,說了我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翟秀頓了頓後補上一句,“不過下次再遇上危險的事,你可以喊我,隻要不賠上性命我都去。”


    趙幼安苦笑,卻沒出聲。


    接下來能遇上的事,恐怕都得拚命咯。


    兩人向前走著,翟秀忽然一拍腦袋,隻聽他說:“差點忘了,牢裏那個叫宇文殊圖找你。”


    “你是怎麽和那宇文殊圖熟悉的,那小子不人不鬼的,你可得小心點。”


    翟秀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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