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朝後期到了至和、嘉佑年間,在接連平定叛亂之後,北宋呈現出了最典型的大宋社會風貌:土地兼並此起彼伏,存在大量社會矛盾,但國家整體太平,百姓都有所依靠。


    仁宗本人是個道德標兵,一切言行以聖人標準要求自己,吃喝用度盡量保持儉樸,不添新衣,不置新被褥。史書記載仁宗處理奏疏到了深夜餓得饑腸轆轆想吃烤羊肉,身邊宦官準備通知禦膳房,但仁宗急忙攔下,告誡左右不要因為自己這一點口腹之欲就輕易浪費殺生。每年對於刑部上報的處決案卷都要親自過目,其中案情存疑的統統打迴,避免冤假錯案,寧可重審不能錯殺。


    除了自己克勤克儉勤政愛民,仁宗對朝政的把控也是同樣的基調,在仁宗朝,雖然宰執班子更迭不休,但朝堂上的風氣一向是敢於直言而又寬容仁厚。範仲淹新政失敗後,改革派都被貶出了開封,可同為改革派的歐陽修半點兒事兒沒有,繼續擔任諫官針砭時弊。


    雖然範仲淹、富弼、韓琦都被貶出了中央,但仁宗對國家麵臨的問題仍然有著清醒的認識,積弱積貧的局麵已經形成,不改革就隻有等死,新政一定要推行。


    出於皇帝本人的牽掛,富弼、韓琦、歐陽修後來都先後迴到了中央,可仁宗沒想到的是,改革的主心骨,堅定地改革家範仲淹先生,他永遠都等不迴來了。


    事實上,在慶曆五年遭貶出京時,範仲淹已經五十六歲了,接近古稀之年,在地方上輾轉的幾年,範仲淹勤於政務之餘還格外關心地方教育,興辦了許多學堂,造福了地方百姓。但畢竟年紀大了身體每況愈下,家人想在西京洛陽購置田產以供範仲淹安享晚年,被範仲淹製止,把用來購置田產的錢在老家開設了一家範氏義莊,聘請專人經營用以救濟當地同宗族的貧窮百姓。


    皇佑四年五月,範仲淹病逝於徐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一代改革家、名相永遠的離開了他牽掛的神州大地。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這是範仲淹為漢代隱士嚴光所題讚詞,迴顧範仲淹的一生,又何嚐不是山高水長,令人敬佩呢?


    範氏義莊後來幾經戰火遭到損毀,新中國成立後,政府在今天的蘇州市姑蘇區人民路上範氏義莊原址開辦了景範中學,憂國憂民的範仲淹先生,仿佛從未離去。


    也得虧是在這個臣子憂國憂民、皇帝寬容仁厚的年代,武將出身的狄青才能做到樞密使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皇佑五年二月,平定儂智高叛亂凱旋而歸的狄青迴到朝中繼續擔任樞密副使,五月,原樞密使高若訥被彈劾罷官,仁宗力排眾議,任命狄青為樞密使。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宋朝傳統一向是以文抑武,除了趙匡胤開國時期曹彬做過樞密使之後,曆任樞密使幾乎都是文臣出任,樞密院號稱西府,與號稱東府的中書對應,負責全部軍國大事,樞密使更多的是要從國家層麵進行戰略規劃和決策,從這個角度來看,樞密使與同平章事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趙普、王欽若、寇準、丁謂、杜衍都是樞密使和同平章事反複調任。而武將最多做到樞密副使,你可以進入宰執,但是你不能做一把手,東府的宰相和西府的樞相必須是文臣。


    勸諫的、彈劾的、胡攪蠻纏的奏疏一封接著一封送到仁宗跟前,甚至連狄青的老領導龐籍也向仁宗進諫,不能任命狄青為樞密使。


    在眾多彈劾中,歐陽修的彈劾力度是最猛的,嘉佑元年,狄青已經任職樞密使四年,歐陽修又一次上奏,言辭激烈,攻擊性極強。


    歐陽修跟狄青的恩恩怨怨,都要追溯到範仲淹在朝執政那些年。


    慶曆三年十月,時任北宋陝西經略招討使鄭戩上梳,想要在秦州西側靠近水洛河部位修建城寨,一方麵控製西部吐蕃部落,另一方麵以城寨為根據地蠶食西夏國土。


    奏疏上報到朝廷,與範仲淹的築城戰略不謀而合,在範仲淹看來,穩紮穩打、一路築城然後憑借堅城打防守反擊,最後修到李元昊老窩興慶府是解決西夏問題的最佳途徑。


    想法是好的,但大興土木耗費都是天量,邊塞城池要從內地運輸各種建築材料、征用民夫,還得駐軍防備西夏過來拆遷,想一路修到興慶府,北宋可能城寨修到半路財政就先崩潰了。


    所以韓琦不同意,雖然跟範仲淹是好友兼政治盟友,但韓琦堅持不能隨意修築城寨,無論是之前的青澗城還是當下的水洛城,一句話,國家財政承受不了,不準修。青澗城修完了也就算了,這迴上馬水洛城韓琦反對到底。


    慶曆改革派以範仲淹、韓琦和富弼為核心,其中國防也是改革的重點內容之一,但在對夏戰略方麵存在的重大分歧無法調和。範仲淹任職參知政事屬於副宰相,而韓琦隻是樞密副使隻是班子成員地位不如範仲淹,最後胳膊拗不過大腿,水洛城開建。


    得到朝廷許可,鄭戩派出部將劉滬前去全權負責工程興建,韓琦眼看著水洛城拔地而起,決定阻止到底。


    慶曆四年二月,陝西經略招討使鄭戩因受諫官彈劾罷官,渭州知州尹洙調任陝西經略招討使。尹洙是改革派官員,但在對夏戰略方麵卻支持韓琦,反對興建水洛城。


    鄭戩罷官以後,部將劉滬仍然在築城,尹洙初來乍到居然無法叫停劉滬,情急之下,派狄青去將劉滬抓了起來。


    劉滬常年駐守邊關,被捕之後原先鎮壓的蕃部失去製約,水洛城附近亂成了一鍋粥,秦州附近一時之間禍亂橫行。


    秦州一亂,韓琦在朝廷裏更是備受非議,你不是不讓築城嗎?好了,現在不築城了,看看我們的邊境亂成什麽樣子了。


    基於秦州的亂象,範仲淹、歐陽修反複陳述築城的必要,堅決要求釋放劉滬繼續築城。韓琦則堅持劉滬不聽號令,抓他下獄沒毛病,邊將不聽號令就該嚴懲。


    改革派內部出現嚴重分歧,爭執不休,最後仁宗決定,堅持築城,務必把邊關徹底穩定下來。於是朝廷下令一切按照原定築城方案執行,劉滬官複原職仍然負責築城。由於狄青抓捕劉滬時動用私刑野蠻執法,劉滬受了重傷,後來出獄後築城操勞早早病逝,狄青也因此飽受詬病。


    早年修水洛城時的那檔子事兒歐陽修可沒忘,因為文采實在過於出眾,歐陽修在北宋的身份不僅僅是一名普通的諫官,已經成為當時的文壇領袖,此次歐陽修的彈劾奏疏名為《上仁宗乞罷狄青樞密之任》,直接點明,希望仁宗“戒前世禍亂之跡,製於未萌”。


    上一次帶兵形成禍亂的還是趙匡胤黃袍加身,這事兒宋朝皇帝最熟悉,歐陽修沒給仁宗和狄青留半點情麵。


    仁宗裝作沒看見,想要糊弄過去,然而嘉佑元年正月,仁宗的一次突然病重改變了狄青和大宋朝的命運。


    史書記載當日正在上朝的仁宗突然就病發了,身體不受控製癱在了龍椅上,口水直流,身邊近臣趕忙將仁宗扶迴後殿。根據症狀來看,仁宗這是中風了,嘉佑元年,仁宗已經四十六歲了,不說古代,即使是在醫學高度發達的現代,四十六歲也不小了,也到了出毛病的年紀。


    皇帝身體不行了,最著急的就是首相文彥博,按照國家禮儀,正月裏要舉辦國宴招待遼國使者,當時遼國使者都已入宮,眼看著要麵聖行禮了,文彥博趕忙安排使者直接到驛館設宴招待,給使者解釋皇上喝多了,不能親自招待大家,接著交換兩國賀歲國書表示感謝。


    打發完遼國,文彥博又跟富弼一起到宮裏查看仁宗病情,仁宗此次中風頗為嚴重,已經影響到了神誌,在宮裏大唿小叫,一會兒哀嚎宦官要害他,一會兒高唿皇後要造反,搞得後宮人心惶惶。文彥博跟富弼商量之後決定晚上留宿在宮裏監護,防止仁宗出現緊急情況。


    沒過幾天果然出現情況,開封知府王素大半夜裏叩宮門要進宮麵聖,文彥博嚴厲要求任何人不準開門,到了第二天天亮開門放王素進來一問,說是有開封禁軍高密都虞候謀反,結果在文彥博親自過問下經過調查純屬誣告,於是文彥博召集中書全體成員會審處斬了誣告的士兵。


    平息了假謀反案還不算完,前任宰相賈昌朝一向跟文彥博和富弼不對付,貶官謫居大名,這時候也跳出來插了一腳,授意兩位司天官向仁宗上梳此次身體突發疾病全因富弼之前在地方做官治水時把澶州商胡河改道,破壞了京城開封的風水,這才導致天子暴病。


    此次上梳被文彥博壓下了,沒過幾天,兩位司天官再次上梳,請求皇後隨仁宗一同聽政。文彥博於是把兩人召入宮中,當著全體宰執的麵問兩人,反複上梳與天象無關之事,按律當斬,兩位司天官究竟想幹什麽?


    司天官是個純技術崗位不參與朝政,結果今天文彥博上來就威脅要殺人,倆人平時哪見過這陣仗,嚇得不敢吭聲。


    文彥博一看倆人膽小怕事,也知道是受人指使,於是接著威脅,從此以後不得越權幹涉朝政,否則嚴懲不貸。


    司天官退下後,文彥博拿出之前兩人所上奏疏,向班子成員們解釋,皇上如今病情不明神誌不清,根本無法正常處理朝政,如果此時借天象的名義搞政變那麽國家就要亂套。嚇唬完他們之後先穩住局勢,一切等皇上病情好轉再做商議。


    仁宗這場大病病了一個多月,一直到二月底才勉勉強強好轉,文彥博拉上富弼等人沒等仁宗徹底痊愈便進宮麵聖進諫,請求早日立嗣。


    文彥博這麽著急是有道理的,因為年近五旬的仁宗皇帝,竟然沒有兒子。


    仁宗從小身體就不太好,長大成人之後也沒見好轉,一直到二十多歲還沒有兒子,為了大宋江山的穩定傳承,在宗室裏挑選了堂兄濮王趙允讓的兒子趙宗實收養,打算以後傳位給他。寶元二年仁宗自己的親生兒子趙昕出生,舉朝歡慶,仁宗後繼有人也很高興,給孩子又是封王又是大赦天下忙的不亦樂乎。每個人都很高興,隻有趙宗實很失落,趙昕的出生意味著自己失去了政治價值,果然沒過多久仁宗下詔讓趙宗實出宮迴到了父親身邊。


    仁宗雖然有了親生兒子,可兒子命薄,三歲時候病重夭折。也是該仁宗這輩子與兒子們沒有緣分,趙昕死後,又有兩名皇子先後幼年夭折,一直到嘉佑年間,仁宗四十多歲了,膝下女兒好幾個,兒子沒一個。


    眼看著仁宗年紀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差了,有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但都不敢明著說出來,隻能勸諫他盡早立嗣。


    仁宗身體的急轉直下使得文彥博聯想起了後周孤兒寡母的往事,對狄青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不再維護狄青反而支持將狄青貶出開封。轉眼到了四月,河北發生水災,災情異常嚴重。歐陽修連上兩封奏疏勸諫仁宗立嗣同時提醒仁宗:水者,陰也,兵者亦陰也。勸仁宗早日罷免狄青樞密使職務


    麵對滿朝文武的輿論壓力,仁宗頂不住了,嘉佑元年八月,樞密使狄青被罷相貶出開封,到陳州(今河南周口市淮陽區)任知州。狄青以往與文彥博交好,此次被貶非常鬱悶,於是到中書問文彥博為何仁宗下詔貶謫自己,文彥博直言不諱,並非你狄青有何罪名,隻是朝廷懷疑武將造反。


    忠臣狄青無言以對,就這樣離開了中央,雖然被貶出京城,狄青卻依然被朝廷猜忌,為了防止他作亂,朝廷派使者每月前去探視。


    狄青又不是生命垂危你探視什麽探視?名為探視,實為監視。來到陳州後鬱鬱寡歡,嘉佑二年二月,狄青口生毒瘡,不到一個月便毒發去世,時年四十九歲。


    帝國一代將星就此謝幕,與戲曲中殺伐決斷威風凜凜的形象不一樣,真實的狄青其實是一個沉默寡言、耿直實在的人,由於打西夏戰功卓著,狄青步步高升受到仁宗賞識,後來到中央任職麵聖後,仁宗愛才心切,勸狄青敷藥把以前當兵時候臉上的刺青除去,狄青坦言想要留著臉上的刺青鼓勵將士,不敢輕易去除。


    雖然為人耿直實在,但狄青打起仗來卻是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無論是在西北硬剛李元昊還是到南方平定儂智高,疑兵之計、詐降之計層出不窮,令敵人防不勝防,而到了真正衝鋒的時候又能身先士卒親自領兵衝殺,無愧北宋名將。沒有狄青,西北李元昊不會輕易認慫,而兩廣的儂智高甚至可能會把南中國分裂成另一個西夏,無法收場。


    國無狄青,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貶謫武將狄青、勸諫皇帝立嗣,宰相們為了大宋朝的將來可謂操碎了心,但其實就在剛剛過去的皇佑二年,仁宗就差點有了個兒子,而且是成年兒子,隻差一步,大宋帝國就有了成年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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