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明知伯嚭這是有意刁難你,你魯哀公有膽量敢不聽從嗎?吳人攻下邾國才用了不到兩百乘戰車的兵力,伯嚭帶來的餘下三百乘戰車還寸功未見,晾在一邊虎視眈眈,就等著找到獵物來個饕餮大餐。攻下你的魯國等於三個手指捏田螺,輕而易舉,隻要伯嚭號令一聲,你魯哀公就是第二個邾隱公。


    魯哀公答應不是,不答應不敢,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真是趕走了虎豹,又迎來財狼。


    本以為孔子出手,“七十二士”齊努力,聖人“保家”的時候捎帶著也“衛”了國,身為國君,可以享受免費午餐。沒想到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免費的午餐,依然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魯哀公走投無路,隻好繼續找孔聖人求解。此時的子貢已經迴到曲阜孔子身邊繼續他的學業,學海無涯,“活到老,學到老”,對子貢來說是必須的。他善於經商,但不想經商一生,他善於做官,但不想做官一生,一心隻想成為老師一樣的聖人,千古流芳。子貢一聽說魯哀公有此苦衷,當即自告奮勇向孔子要求,願去說服伯嚭改變主意。解鈴還須係鈴人,當初吳國這隻財狼是子貢請進來的,現在要把它趕迴去,還真是非子貢莫屬。孔子找不到更合適的人才,於是就答應了。


    子貢一直看不起伯嚭的人品,又自仗在吳王麵前做過“亞父”,對伯嚭很不客氣,一見麵就開始責備他的無禮,想先聲奪人,一舉拿下伯嚭。誰知伯嚭對子貢心裏也是一肚子氣,吳、魯聯盟對付齊國是你子貢的主意,你讓吳王履行了承諾,卻沒有讓魯哀公盡他應盡的義務,你身為聖人高足理當“天地無私”,現在偏心太重有失公允。於是就沒買子貢的帳,不過他在子貢麵前不敢炫耀他的五百乘戰車,隻能有理說理,無理爭理。


    原來伯嚭要魯國拿一百牢勞軍,並不完全是肆無忌憚之舉,他對魯哀公“一百牢”的懲罰更非信口開河、空穴來風,而是有禮有節,有根有據。伯嚭畢竟是伯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會在魯哀公麵前說人話,因為魯哀公是鬼;也不會在子貢麵前說鬼話,因為子貢是人。人和鬼在他麵前涇渭分明。


    伯嚭說道:“貴國國君以為我們吳人卑賤,隻能享受五牢的待遇,這是大錯特錯!實話對夫子說吧,我們大軍路過陳國的時候,陳國的國君就用一百牢招待過我們。我們大王對陳國做的事不及對你魯國做的事的十分之一,尚能享受如此待遇,為什麽在你們魯國待遇會大打折扣,一百牢變成五牢?按理說魯君至少應該拿出兩百牢來款待我們,老夫僅用一百牢還是客氣的。你家國君實在是狗眼看人低。何妨你們用超出法定規格招待他人的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五年前,晉國大夫趙鞅幫著你們魯君打敗了齊人,當初魯君招待他的就是十一牢。怎麽能說你們的最高規格是五牢呢?這明明是欺負我家大王呀!不知夫子做什麽解釋?”


    伯嚭的一席話不但有禮有節,且充滿憤憤不平之情,換作他人一定啞口無言,無法下台,可是子貢是後世縱橫家的祖宗,嘴上功夫非同小可,剛好可以應付。


    子貢答道:“陳國國君禮崩樂壞,魯國國君不想看他的樣,所以不能用一百牢招待你們吳王。晉國大夫趙鞅是個貪婪不法之徒,逼迫魯君超規格接待他。我想閣下總不至於想步趙鞅後塵,也做個不法之臣吧?”


    子貢言辭犀利,自以為一定能把伯嚭鎮住,誰知伯嚭的反擊反而把他鎮住。


    伯嚭說道:“夫子說陳國國君禮崩樂壞,可一個禮崩樂壞之人怎麽比你家魯君更知道感恩戴德呢?晉國大夫趙鞅貪婪不法,我家大王仁義為懷,貪婪不法之徒在貴國享著仁義之師無法企及的禮遇,實在荒唐,不知魯國禮儀之邦的牌子還能掛多久。”


    子貢現在的遭遇和前些年孔子遇到少正卯的遭遇驚人相似,如果鬥嘴爭辯說理,不是對手,孔子說不過少正卯,子貢也說不過伯嚭,隻好認輸。子貢是個預言家,他從伯嚭一張伶牙俐齒裏預料到了其結局。事後迴到曲阜見孔子,他的大嘴又管不住,在老師麵前預言,伯嚭最後不會死在吳王夫差手裏,一定是死在越王勾踐手裏,至於有什麽奧妙,暫時保密,不妨等塵埃落定之時再想老師匯報。孔子這迴和子貢的意見相同,竟然破天荒沒有責備子貢的多嘴多舌。


    伯嚭是吳國滅亡的罪人,是越國中興的功臣,怎麽可能不死於夫差之手,反而死在勾踐手裏呢?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子貢斷定伯嚭一定會死在勾踐手裏,且等事情真的發生後,聽子貢親口解說為妙。這些自然都是後話。


    眼下子貢見拿不下伯嚭,在魯哀公和老師麵前要丟麵子,隻好拿出殺手鐧,登上他的那輛千裏馬拉著的馬車星夜兼程去泰山腳下見吳王夫差,請他來壓服伯嚭。


    子貢對吳王夫差有“恩”,吳王曾經想尊其為“亞父”,再次登門造訪,自然有麵子,給一點優惠政策。但事關夫差的霸主身份的確認,夫差給他的優惠極其有限,最後經過子貢的反複勸說,才把太牢的數量降低到十二牢,其理由是是不能和周天子享受同等待遇,但比晉國大夫趙鞅子規格稍高一點是應該的。


    夫差嘴巴上對魯哀公的十二牢之宴不滿,但心裏其實已經很樂意。畢竟敲竹杠還要考慮人家能不能承受。一定要魯國拿出一百牢,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他吳王和魯哀公來說都不是吉利之舉,因此而成為眾矢之的不太值得。能享受十二太牢規格的待遇,已經淩駕於天下任何一個諸侯之上,是天下霸主的規格,和周天子已經並駕齊驅,複有何求呢?


    夫差一邊享受著魯哀公的十二牢之盛宴,一邊檢閱著齊國、魯國、邾國、陳國、莒國、滕國等諸侯國送來的盟書,這些盟書基調一致,都推薦他吳王為盟主,忍不住心花怒放、沾沾自喜起來。盟主接下去就是霸主,或者說盟主隻是霸主的另一種婉轉說法而已。夫差似乎已經畢其功於一戰,艾陵一戰定乾坤,完成了從父親闔閭開始就幻想著的霸主之位。


    現在隻等來自鎬京周敬王處的一紙任命書,這霸主可不能自吹自擂,必須得到周天子的任命。周朝王室自從衰落破敗、無力號令天下諸侯後,突然鼓搗出了一個餿主意,由諸侯們自己推薦霸主,最後由周天子下冊封文書,並賜予祚肉、彤弓矢、車馬作為信物,從此你可以拿著這些信物代天子號令天下諸侯,伐無道,扶孤弱。


    這個餿主意讓周天子最後風光一把,因為最後霸主的冊封權在他手裏。卻不知遺患無窮,許多諸侯國本來民富國強、蒸蒸日上,隻因為國君一個人野心勃勃想做一迴霸主,窮兵竇武,四處征戰,最後落得身亡國滅的悲慘下場。


    夫差的霸主身份就差最後的形式——周敬王的冊封,“祚肉、彤弓矢、車馬”三樣東西一旦到手,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天下霸主。但這事心急不得,周敬王太窮了,窮得讓後世把他的名字“匄”(丐的異體字)當成了討飯佬的稱唿,你不給他足量的金銀財帛,不要說“彤弓矢”和車馬。他可能連祚肉都送不起,就算送得起祚肉,使者一路的盤纏一定是個沉重的負擔,會讓周敬王負債累累。


    夫差決定迴到吳國後再派伯嚭去鎬京行賄周敬王,請他早點送來“祚肉、彤弓矢、車馬”,完善最後的手續。


    夫差這時思鄉心切,急於迴國。說是思鄉,其實思念最多的還是西施和鄭旦兩個美人。這兩位氣質、風情天差地別的美人已經許久沒見了,夫差思念之情如潮如湧。一路北伐征戰,沿途許多諸侯國國君爭著拍夫差的馬屁,送來的各色美人不計其數,但在夫差眼裏都是用金銀珠玉、五彩絲綢裝飾著的臭皮囊,怎麽算得上是美人呀?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些美人不但沒有讓夫差移情別戀,反而更珍惜、更思念遠在吳國的西施和鄭旦。


    夫差很想和她們一同分享榮膺霸主的喜悅。美人江山兩不誤,人生境界已經登峰造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此生複有何求?


    如果不在這個時候迴家炫耀國人麵前,豈不是衣繡夜行?


    夫差人在魯國,心早就飛到了吳國。恨不得馬上能攜手兩大美人攜手徜徉在姑蘇台上,欣賞太湖上的萬裏春色。


    哪裏知道這“十二牢”是子貢給他挖下的又一個陷阱,你夫差有一張巨大的嘴,能吞下十二牢,可是你有容納十二牢的腸胃嗎?你能把十二牢的殘渣順利排出體外嗎?


    人常常不是被餓死的,而是被活活撐死的。


    夫差不摔跟鬥才是奇跡。


    子貢出山,天下大亂。天下諸侯紛紛擾擾各自為利益而戰,自以為洞悉秋毫,算盤蠻精,哪裏知道其一舉一動全在聖人的掌控中。


    晉國和吳國之爭是孔子和子貢救國計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為子貢的通風報信,晉國的晉定公和摂政大臣趙鞅早在吳王夫差帶兵離開吳國那刻起,就在密切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當時的晉國權臣當道,即將土崩瓦解,跟齊國一樣,隻能靠對外用兵打仗來維係其統治。國君晉定公處境跟周天子周敬王差不多,徒有其名,幾無實權。唯一的差別在於晉定公比周敬王手頭寬裕一點,有錢財花天酒地,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末日之樂。晉國的國政從用彈弓彈人取樂的晉靈公開始,就開始權力移交,國政轉移到下麵幾個大夫手裏。近百年時間,中行、韓、趙、知、魏、韓等幾大家族輪番執政。你方唱罷我登場,誰有能力誰上位,看似公平,其實殘酷無比。這是一場家族間高強度的持久戰,不但要拚爹,更要拚子孫。哪個家族因出了不肖子孫而敗下陣來,輕則整個家族被逐出權力核心圈,淪為“皂隸”;重則遭誅滅三族之災,斷子絕孫。所以對下一代的培養和一族之長的挑選都十分慎重,事關家族的生死存亡。


    在晉定公時,趙氏家族很榮幸出了位大賢人趙鞅,擇優錄用,步步高升,成為晉國的攝政大夫。


    趙鞅是“趙氏孤兒”趙武的孫子,吸取了百年前家族滅族的教訓,牢牢控製著晉國的軍權。他控製軍權的辦法很絕,就是衣不解甲,帶兵四處征戰。天下之大,哪裏有不平,哪裏就能看到晉國大夫趙鞅的身影。趙鞅行俠仗義幾十年,隻是沒有在吳人欺負越人時,給越人撐過腰。理由很簡單,其一路途遙遠、鞭長莫及,其二,吳越乃是東夷,化外之民也,思維方式和中國人不同,他們的是和非不是文明人能裁決的。


    晉國是事實上的天下霸主,不但在諸侯之間做仲裁人、裁判官,在“黃父之盟”中還幫助周敬王姬匄打敗政敵王子朝,確立了正統的周天子身份。這樣的功勳天下諸侯無人能及,做霸主理所當然。隻是當時的晉國自相傾軋、內憂外患不斷,而國君晉定公又沒有實權,對霸主之位不那麽熱衷,所以無其名而有其實。


    但不熱衷做霸主並不等於可以讓賢。夫差帶著吳軍到中原腹地橫行霸道,公然想做天下霸主,等於是在別人的碗裏搶肉吃,是可忍孰不可忍?


    吳人在艾陵之戰中打敗了齊國,強迫齊悼公獻上金銀財帛和盟書,趙鞅忍著。


    吳人攻下邾國,行使天子的職權,把邾隱公趕下台,扶植他的兒子邾桓公上台,趙鞅也忍著。


    最後吳人強迫魯哀公用十二牢犒賞吳王夫差,趙鞅已經忍無可忍。這是吳人公然在跟自己過不去。當年趙鞅救魯的時候,魯國犒賞他的是十一牢,現在夫差要十二牢,一定要比自己多一牢,就是明著在藐視、欺負自己,向晉國這個事實上霸主挑戰。


    一個東夷蠻邦敢挑戰中國王師,膽子大了點,必須接受嚴厲懲罰。


    趙鞅在一個叫黃池的地方布下了伏兵。黃池是吳國大軍離開魯國、南下迴國的必經之路。


    趙鞅是春秋後期最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戎馬一生,治人治成精,打仗打成怪。他沒有看過《孫子兵法》,而且也不屑於看《孫子兵法》。晉人是吳人的軍事導師,當晉人用戰車攻城拔寨的時候,吳人還沒分清打仗和打架的概念。是一百年前晉國大夫巫臣幫他們厘清了兩者的區別。現在這個徒弟要在師父麵前耀武揚威,先讓他嚐嚐師父常常用來對付忘恩負義之惡徒的“壓箱術”。


    要是他趙鞅能淡泊名利、放下國家大事,像孫武那樣隱居深山著書,很可能後世流傳的將是《趙簡子兵法》。趙鞅的用兵之道看重實際效果,甚至不屑於和隻講理論的孫武並駕齊驅,而夫差之輩還把孫武當成偶像崇拜,這差距自然就大了。


    趙鞅老謀深算,選擇在黃池布伏兵,不但有“地利”的優勢,更有“天時”的優勢。


    吳軍攜帶者大量的戰利品,急於迴國享受,全軍上下隻有淫樂之心,沒有鬥殺之念。好比打虎,下山虎殺氣騰騰動不得,上山虎肚子喂飽正想睡覺,是下手的良機。


    趙鞅選擇在這裏伏擊吳軍,時機恰到好處。


    兩軍在黃池“偶遇”,趙鞅派使者譴責夫差的十二牢之舉禮崩樂壞,夫差以霸主自居,正在誌得意滿的興頭上,教訓別人還差不多,怎麽能忍受別人教訓?雙方打完口水仗互不服氣,馬上就刀兵相見動真個的。


    晉軍布下伏兵,“偶遇”是裝出來的,完全是有備而來,以逸待勞。而吳軍真的是“偶遇”,事先一點沒有準備,隻能倉促應戰。


    沒有開戰前勝負已定。


    晉國在夫差的高祖父那裏開始,就一直是吳國的盟友,吳人的車戰之法還是八十年前晉國大夫狐庸手把手教出來的,如何布陣、如何進攻、如何防守,都是晉人的翻版,所以對吳人的車戰之法了若指掌。


    晉軍的戰車軍團發起第一輪衝鋒,吳軍就抵擋不住,隻能勉強保住中軍統帥吳王夫差不受傷害。等到晉軍的第二波攻擊上來時,吳人隻有保著夫差倉皇逃命的份。


    吳軍被打得打敗,丟下從齊人、魯人、邾人和沿途小諸侯那裏得到的無數戰利品落荒而逃。


    趙鞅為了報複吳王的十二牢之辱,調集全國精兵強將布下伏兵,如意算盤是要全殲吳軍,用夫差的血來洗刷“十二牢之辱”,同時警告天下諸侯,誰敢覬覦霸主之位,夫差就是榜樣。晉軍窮追猛打,不達目的不收兵。可是一方麵吳人丟下的戰利品太“豐盛”,引發晉人貪婪之心,一路瘋搶,延誤了戰機,給了吳人逃命的機會。另一方麵,當時吳人的水軍就在黃池不遠處的黃河上,黃河上停泊著徐承指揮的餘皇號戰船,餘皇號戰船碩大無比,戰力驚人,所到之處,人人避水而走。晉人一看餘皇號來接應,生怕吃虧,不得不停下追殺的腳步。


    夫差死裏逃生,轉身環顧損失,不堪入目。不但戰利品全被沒收,吳軍死傷逾萬。


    經曆了大江大河的考驗,沒想到卻在小小陰溝裏翻船。驕兵必敗真是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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