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告別田成子,又馬不停蹄南下來到了吳國都城闔閭大城。


    此時的吳國正在調兵遣將準備伐越,舉國上下厲兵秣馬,殺氣騰騰。


    吳王夫差一聽到孔聖人的得意弟子子貢來訪,同樣不敢怠慢。夫差的誌向比田成子遠大多了,田成子隻想著“代齊而王”,做一國之主,夫差卻是想做天下霸主,號令天下諸侯,你田成子就算心想事成做了齊君,也得聽他的號令。夫差的人生目標大,要求著聖人的地方當然比田成子更多,所以更想聆聽子貢的諄諄教誨。子貢親自來訪,機會實在難得。他命令自己的侄子王孫駱帶著國家儀仗隊到闔閭大城郊外隆重迎接,而後自己站在王宮門口靜候大駕光臨。


    子貢享受著諸侯般的待遇,等閑人應該頭重腳輕,忘乎所以起來。但子貢不敢也不能,那邊田成子大軍駐紮在恩師的祖國,雖然說好了不能橫行霸道,隻等著吳軍一到就打敗仗,可是田成子這人太貪婪,說不定見財眼開,悄悄把魯都曲阜給端了,先發一筆不義之財再說,那可就全功盡棄,白忙一場,迴到家一定被老師責怪一番,必須不辱使命,盡快挑起吳國和齊國間的戰爭,防止夜長夢多。所以子貢一見夫差,也顧不上寒暄,首先發話,他說道:“在下有幸能拜訪貴國,一路行來,隻見行道之人操刀負戈、麵帶殺氣,且成群結夥、行跡匆匆,不知國中發生了什麽大事?”


    夫差裝出一副無奈的受害者的樣子,苦笑著迴答道:“敝國不幸,和斷發紋身、不知禮儀的越人為鄰,真是麻煩多多。最近接到探子密報,越王勾踐狼子野心,深山練兵,想要對敝國不利。如此忘恩負義之徒,不得不教訓他一下。這不,夫子來之前,寡人已經下了動員令,準備起兵伐越。”


    夫差明白孔聖人和他的弟子們推崇的是王道,而非霸道。王道講道德,隨便以強淩辱乃是大忌,所以為了取悅子貢,爭取得到聖人的教誨,夫差盡量裝作是受害者的樣子,好像毀人家園、奪人妻子、出兵伐越都是他的不得已之舉。


    子貢連連搖頭,說道:“人人都說吳人身處東海之濱,孤陋寡聞,在下一直不信。吳人乃是周朝太伯之後,後代子孫個個知書識禮,睿智英縱,絲毫不孫色於中原文明之邦那班紈絝子弟。當年你的叔祖父延陵季子更是個大聖人,到我們魯國觀賞過禮樂,對各國禮樂的點評精彩絕倫、震驚天下,連恩師孔夫子也五體投地,曾經親自向他請教過喪葬之禮。恩師曾經說過,吳人不簡單,身在草莽,心懷天下,這是一個極有前途的諸侯國,是我大周朝的明日之星。可是今天在下遊曆貴國,又聽了大王的一番話,頓時感覺非常失望,吳人原來果然如此,眼光短淺,故步自封,隻圖眼前利益,忘卻肩負的不朽使命。失望啊!令人失望!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理想之邦。”


    子貢運用的是言談技巧中的捭闔術,一捭一闔,有揚有抑,若讚若罵,夫差從來沒有和這樣技巧高超的言辭專家接觸過,頓時心驚肉跳起來,他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受子貢如此責備。隻好虛心請教。


    夫差站起來,對子貢再次行禮,說道:“不知寡人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還望夫子明示。寡人早年喪父,失於調教,夫子的指點就是長輩的指教誨,寡人一定牢記於心。”


    子貢見夫差一臉誠懇,知道自己的捭闔術有效果,夫差已經集中注意力聆聽自己的分析,隻要他肯聽就好,接下去一定會接受自己要表達的觀點,於是用語重心長的口氣說道:“大王有雄心壯誌,一心想成為天下霸主,重振周朝,甚好!既然有這樣的理想,就該放眼世界,時刻關注天下發生的大事件,然後擇機而動。怎麽能被一些家長裏短的閑事分心呢?”


    夫差一臉迷惑,說道:“夫子說的很對。寡人確實有稱霸天下、重整周朝之心,也很想擇機而動,可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機會在哪裏?還望夫子明示。”


    子貢說道:“現在天下諸侯見已經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件,齊人伐魯,萬乘之國的齊國侵犯千乘之國的魯國。不知大王作何感想?”


    夫差說道:“這是齊魯兩國間發生的戰事,他們之間的事


    與我吳國何幹?”


    子貢冷笑道:“不見得吧!現在齊國的執政田成子野心不小,一心想重整齊桓公的霸業,聽說大王也有稱霸天下之心,那麽以後和大王爭霸天下的必然是齊人。田成子現在伐魯,是在為爭霸天下做準備。大王想過沒有,一旦齊國吞並了魯國,魯國的土地、人民、軍隊、戰車都歸齊人所有,齊人的國力將大增,對大王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齊人伐魯對大王有沒有關係?有道是:王者不絕世,霸者不強敵。大王一心想稱霸,難道連這樣的基本常識都不懂嗎?”


    “王者不絕世,霸者不強敵”,是當時社會上流傳最廣的一句至理名言。那意思就是王者仁義道德為先,施人恩德,決不能做斷子絕孫的壞事;而霸者就不一樣了,以力壓人,對敵人應該毫不留情,決不允許敵人任意擴充勢力、增強實力,以免威脅到自己的霸主地位。


    春秋後期,周天子式微,不能號令天下,天下諸侯群龍無首,無所適從。因為政治製度的崩塌,導致思想領域的混亂。倒底是用王道治理天下還是用霸道治理天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當時有許多知識界的精英人士看到了這裏的市場很大,出頭機會很多,紛紛開始研究王道和霸道,著書立說,爭著想做“帝師”。集社會精英人士研究一番,最後因為孔聖人的橫空出世,他的影響實在太大,以致破壞了正常的學術爭論氛圍,竟然最後沒有定論,究竟是該走王道還是走霸道。本來按照大多數學者的見解,該走霸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自然規律,而且實際上有幾個先知先覺的諸侯王也真是這樣做的。可是聖人不許,孔聖人薄今好古,懷念著周文王、周武王還有周公旦時期天子大行王道的美好時光,不惜逆勢而動,周遊列國提倡王道,實在是害人不淺,難怪四處碰壁。


    春秋末期,王道早就是明日黃花,隻有霸道才方興未艾,這是曆史趨勢,作為聖人太不負責,怎麽能在政治製度上玩詩情畫意?政治製度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需要有人一絲不苟去執行,半點浪漫不得。因此這個時候出現了怪現象,那些拿不定主意的諸侯王說的是王道,幹的是霸道;或者一會兒幹霸道,一會兒玩王道。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天下思想界一片混沌。隻有那些順應時代潮流、有獨特主見的諸侯王才不會上聖人的當。


    吳王夫差應該也算是明白人之一,他從來就不信什麽王道,隻圖霸道。


    夫差怎麽可能不懂得““王者不絕世,霸者不強敵”這句話的深刻指導意義?正因為太了解這句話包含的深意,才讓他如坐針氈。


    如果任憑齊人吞並魯國,不就是“強敵”嗎?讓自己的對手齊國變得更強大。


    如今的齊人正在擴充自己的勢力,第一個受害者固然是魯國,但千裏之外的吳國遭受的損失或許更大,因為已經威脅到了吳國稱霸的百年大計。


    要不是子貢及時提醒,夢寐以求的稱霸大業很可能因為坐山觀虎鬥而功虧一簣。夫差很震驚,驀然間對手下那班大臣產生深深的失望感,特別是伍子胥和伯嚭,有違自己的厚望。伍子胥、伯嚭是前朝老臣,托孤之臣,在吳人眼裏宛然就是“帝師”,可是兩位“帝師”不務正業,隻糾結於個人恩怨,沒有大局意識。齊魯大地局勢陡變,吳國有切身利益,怎麽來提醒自己的不是這些臣子,而是遠在千裏之外的他國賢人子貢呢?


    夫差震驚之餘變得焦躁不安,子貢的話點在夫差的痛處。夫差最怕有人跟他爭霸!盡管他自認為個人素質優秀,英雄蓋世,霸主非他莫屬,可是爭霸乃是國與國的較量,與個人素質、個人魅力關係不是太直接。


    夫差致力於稱霸大業,很是下過一番功夫,對各大諸侯國都是有過專門研究。吳國要稱霸,其對手無非是楚、晉、秦、齊、燕五個超級諸侯國,其它如宋、魯、衛、陳、蔡、曹等小國,馬前走卒而已,牆頭茅草,風吹向哪裏,他們就倒向哪裏,不足為患。五個超級大國中,楚國已經被伍子胥收拾得體無完膚,正在療傷過程中;晉國國內四大家族爭權奪利,晉侯被架空,自顧不暇,稱霸之心隻能暫時擱一擱;秦國有爭霸的雄心,可惜地理位置不行,被晉國擋在西邊,不能過晉國這道關,英雄無用武之地;燕國的遭遇跟秦國差不多,也是天高皇帝遠。所以唯一的勁敵隻能是齊國。吳國傾國之力到處挖運河,把天下河流織成一張蜘蛛網,就是想把齊國這條大蟲網起來。夫差對齊國的一舉一動始終是密切監視。齊魯開戰的消息他早就知道,隻是因為伐越之戰即將打響,忙於戰前準備工作,才一時大意沒有引起足夠重視。他當初還以為齊魯之戰好比兩虎相爭,必是一死一傷,對自己有益無害。現在經子貢一點撥,這才感覺問題嚴重,齊魯相鬥的結果不可能是一死一傷,而是大魚吃小魚,大大增強了齊人的國力,對吳國來說是有百害而無一益。


    本來齊國和吳國從綜合國力上來說,各勝擅場,互有優勢。


    齊國的優勢在於祖宗留下的家底厚實,沃土千裏,人民眾多。


    吳國的優勢在於軍事,在楚國亡臣伍子胥和伯嚭的幫助下,這些年四處征戰,戰果累累,既掠奪來大量財富,又訓練出一支久經沙場的部隊,還有餘皇號之利。說吳國是諸侯國中的後起之秀或暴發戶當之無愧。


    雙方若是在外交上打持久戰,齊國樹大根深,吳國熬不過齊國。


    雙方若是在戰場上狹路相逢,畢其功於一役,還是吳國略勝一籌。


    可如果現在魯國被齊國吞並,齊國的國力將上升一個檔次,吳國的軍事優勢基本喪失殆盡,你吳國想稱霸,再去勵精圖治準備一百年吧。


    夫差可等不了一百年,他隻爭朝夕,恨不得在自己少壯之年就能完成稱霸大業。


    原來齊國伐魯的戰役意義竟然如此重大,不用分說,必須避免這樣的結果,不能讓齊人的陰謀得逞。


    而要讓齊人的陰謀見光死,很明顯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盡快出兵伐齊,援助魯國。這個夫差馬上想到了。現在的夫差也弄清楚子貢來來訪的真正目的,夫子是向吳國討救兵拯救恩師的故國。可是夫差一點不反感,畢竟雙方殊途同歸,利益一致。問題是眼前吳國出兵伐齊助魯行不通,有越國這個後顧之憂。要是越人趁火打劫,在吳國大軍北上後,在你背後捅上一刀,發動突然襲擊,前方的吳軍極有可能成為無家可歸的喪家犬,豈是兒戲?想到附骨之疽般存在的越王勾踐,夫差心冷了半截,伐齊救魯太不現實,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子貢,隻能婉轉曲訴。


    夫差遲疑著說道:“夫子的教誨寡人聽懂了,夫子是想讓我吳國出兵救魯。其實,寡人跟夫子一樣,很想出兵救魯。”


    子貢點頭,說道:“正是!大王出兵伐齊救魯,乃是上上之策,大有益處。不但阻止了齊國稱霸天下的野心,而且拯救了仁義之邦魯國,從此魯人一定對你大王感恩戴德,而視齊人為仇敵,完全願意為你的稱霸大業助一臂之力,他們的戰車以後將唯你馬首是瞻。這一得一失簡直是天壤之別。”


    子貢的話讓夫差再次興奮起來,魯國若能為己所用,何愁稱霸大業不成?可是心裏的症結還是沒有去掉,越人是心腹大患,一個不小心,會釀成大禍,夫差沉吟片刻,終於主意打定,隻能向子貢攤牌,說道:“寡人很想即可出兵,伐齊救魯,可是越人怎麽辦?勾踐如今臥薪嚐膽,深山練兵,還和楚國暗中往來,這明顯是擺著要向我吳國尋仇。寡人思慮再三,攘外必先安內,還是等寡人滅了越國迴來,再出兵伐齊不遲。請夫子能理解寡人的難處。”


    救兵如救火,如今齊國的大軍已經打到魯國都城曲阜城,魯國存亡千鈞一發,要不是子貢已經做好了田成子的工作,讓他按兵不動等一等,說不定魯國君臣已經成了齊人的階下囚,魯國已經不複存在。吳國隻有盡快出兵,或許能讓魯國幸免於難。現在夫差決定滅了越國後再出兵救魯,鬼知道你滅越得等到卯年卯月,這黃花菜早就涼了。夫差的患得患失,做事輕重不分,給子貢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是夫差的致命傷。以後很可能因此敗在勾踐手裏。高人交手,敵人會把你的弱點無限放大,你必須滴水不漏才可保無虞。


    夫差說出這樣的混帳話,換做別人,一定給活活急死,忍不住拂袖走人,幸虧站在夫差麵前的是子貢,孔聖人的高足。


    子貢早就料到夫差會說到越人複仇這件麻煩事上,這是他此番計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魯國時就已經和恩師商量過,想好了對策,應付起來自然胸有成竹。


    子貢說道:“越人的麻煩其實很容易解決,大王根本用不著勞民傷師大動幹戈。隻要大王叫你的臣子下一道詔令就能解決。”


    夫差嚇一跳,在吳人眼裏,越人是天大的麻煩,是道過不去的坎,吳國君臣對越政策上爭論了許多年沒有定論,一直熬到現在,才終於下決心不惜舉國之力要將其剿滅,沒想到吳越死結在子貢眼裏不屑一顧,隻要一道詔令就能解決。難道聖人真有鬼神不測之謀不成?


    夫差將信將疑問道:“請教夫子這詔令該如何擬寫方能有如此神功?”


    子貢笑著說道:“很簡單,大王隻要告訴越王勾踐,吳國即將伐齊救魯,請他能派出戰車百乘,甲士三千,歸於大王麾下,助大王一臂之力。勾踐若是不答應,說明他真有叛逆之心,吳國這時出兵討伐,師出有名,滅了他越國一點不冤,天下信服。若是應允,這百乘戰車、三千甲士幾乎就是勾踐的全部家當,他的家當全在大王手裏捏著,你就算逼著他叛逆也沒這個資本和膽量了。大王放心吧,這件事情交給在下去辦就行。人有求生本能,勾踐不管如何粗魯愚昧,避兇趨吉的道理還是懂的。在下一定說服勾踐臣服大王,拿出他的所有家底助大王一臂之力。在下能保證大王的後院一定是安如泰山,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北上和齊國爭霸。”


    子貢的主意差點讓夫差跪倒在他麵前。


    聖人的主意果然是鬼神莫測,妙計安天下,嘴巴一動,寥寥數言,勝過千軍萬馬攻城拔寨、血流成河。不用耗費吳人一兵一卒,毫無戰爭勝敗風險,白白得了越人的一百兩戰車、三千甲士,這是一個中等諸侯國全部家底。更可慶幸的是勾踐被徹底繳了械,從此沒有槍杆子就沒有政權,泥鰍翻不起大浪,吳國的後院應該再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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