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心裏所有的顧忌、擔憂,因為子貢獻上了釜底抽薪妙計而煙消雲散。


    因為焦慮著伐越這件事,夫差已經幾天幾晚睡不上覺。雖然吳越相比,實力相差懸殊,但夫差的人生導師孫武說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旦有戰爭,不管大小,都是事關國家命運的大事。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勝負結局,常會出乎意外。明明勝利在望可伸手撈到果實,猛然風雲突變,隻能落荒而逃,甚至兵覆將隕;明明敗局已定,突然絕處逢生,乾坤倒轉。


    這就是戰爭,確定性極差,結局神仙難料。


    所以孫武拚命告誡將軍們,兩軍對壘,千萬要慎重慎重再慎重,那是你死我活的抉擇問題,絕非兒戲。夫差是孫武的擁躉,他跟勾踐一樣也有枕中書,隻不過勾踐枕中藏的是“九術”,而夫差枕中藏的是《孫子兵法》,每天一讀,孫武論兵法的所有至理名言,夫差早就爛熟於胸。


    何妨越人的頑強鬥狠自己是見識過的,他們沒有教條,不守常規,別人國與國之戰,總是城池爭奪戰,城池中有一家老小、祭祖的家廟,城池破了,國家也就亡了。越人別出心裁,才不管老小、家廟,他們會腳底抹油,跑到野外去守山頭,城池爭奪戰變成山頭爭奪戰。山頭爭奪戰進攻一方的消耗是很大的。


    吳人一定能滅了越國,對這點夫差信心十足。但要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他的心裏卻沒有底。損失一定很大,這是毫無疑問的。大到什麽程度?如果吳國因為這一戰而元氣大傷,要幾年後才能恢複戰力,這是夫差最擔心的結果。吳國大軍不能隨便消耗,自己以後要靠它稱霸天下,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現在“不戰而屈人之兵”,不就是《孫子兵法》中的“善之善者也”?


    不僅是屈人之兵,而且直接把敵人的軍事力量變成自己的軍事力量,更是孫子用兵一輩子想追求的最理想效果:“勝敵而益強”,打敗敵人。不僅沒有傷了自己,而且變得更加強大。


    夫差被完全說服了。為了表示感謝,第三次站起來對子貢行大禮,這迴行的是跪拜禮,在夫差眼裏,子貢這樣的人物才是自己真正的“帝師”。


    子貢的下一步是要去越國說服越王勾踐,他怕時間拖得太久,等在魯國的田成子不耐煩起來,違背承諾胡作非為,必須風雨兼程、速戰速決。所以連夫差命人用“七牢”這樣的盛宴來款待他,也不敢消受,登上自己的馬車繼續南下。


    夫差親自把他送到了胥江邊的碼頭上,並且奉上一千金,給子貢當盤纏。


    子貢沒有享用“七牢”盛宴,對這一千金盤纏卻照收不誤。


    子貢不貪財,但他有先見之明,劫富濟貧,這一千金對吳王來說九牛一毛,對越人來說,很可能就是救命錢,大有用處。


    人一旦有了同情心,總是站在弱者一邊。吳人對越人欺壓太甚,子貢此時對生活在艱難苦恨中的越人心懷仁慈,雖然夫差有一千金的施惠,本該“吃人家的口軟,拿人家的手短”,但子貢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外麵圓通,內心正直,還是衷心希望越國能躲過一劫,完成複國大業。


    停止伐越,讓夫差大大喘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輕鬆感出自肺腑,來自人的潛意識。夫差自從愛上西施,對越人的映象已經大為改觀,西施總是那麽美好,愛屋及烏,生她養她的浣紗溪仿佛也變得令人神往。要不是西施狠狠傷了他的感情,夫差真的不想找越人的麻煩,更別說滅其國。


    其實夫差的潛意識早就開始反感伐越,隻是他自己不清楚而已。


    伐越之念的產生是因為西施半夜裏叫出範蠡的名字,泄露了西施內心的秘密。夫差一時難以接受,這才下決心要懲罰她。


    可是西施真的因此就應該接受懲罰嗎?


    不見得!


    夫差是一個極重情的人,既然對西施產生了摯愛之情,那份情感絕不可能說沒就沒了,一定是藕斷絲連。


    這個時候夫差的心裏開始平靜下來,妒忌之情慢慢被理智替代,靜下來反思自己的行為和西施的“不忠”,反而覺得自己有錯在先,感情用事,行動魯莽,而西施其實是情有可原。西施被迫入吳之前是有丈夫的,對丈夫繾倦情深,人之常情,反而更顯西施的冰雪品質。假如她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旦成了吳王的如意夫人,享受榮華富貴,接受萬人景仰,早把原來的丈夫拋到了九霄雲外,怎麽還可能在夜半時分叫出丈夫的名字?


    你夫差難道更喜歡水性楊花的女人嗎?絕對不會!夫差對女人的苛求無與倫比,有些諸侯國獻給他的美人看上去不錯,可是失於調教。這些看上去過著飲風餐露神仙般生活的美女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對著一桌珍饈佳肴貪吃之相畢露,大快朵頤,餓死鬼投胎,夫差馬上會大失所望,拂袖而起,從此你個美女這輩子別想再見到他。有些美女是管不住自己的下麵,本來英雄美女好好喝著、聊著的,卿卿我我,她不合時宜會放一個臭屁,摻合在酒香茶香中,連美酒也被汙染,詩情畫意煙消雲散,對不起,這些管不住下麵的美女比管不住嘴巴的美女更慘,一輩子隻能在冷宮消磨時光,除了口糧,連身上穿的衣服都要自己織。


    夫差太唯美了,因此被他掛記著的女人少之又少,西施和鄭旦是他值得為之動情的精華中的精華。


    他哪裏知道這西施和鄭旦雖然出身低微,但得益於文種的“化民術”,在山陰土城中受過周朝宮廷大師嚴格專業的培訓,應酬的對象就是天下諸侯。


    感情之事不能強求,更不能抽刀斷水,隻希望西施能慢慢那迴心轉意。一旦西施移情於夫差,同樣會忠貞不二。


    夫差隻能這樣幻想著。


    夫差此時來個大拐彎,已經拿定主意放下屠刀。


    吳人現在需要的不是越人的頭顱,而是流淌在他們身體裏的鮮血:一百乘戰車,三千帶甲士兵。如此抽血,幾乎連機體失血後能不能唿吸保命也是問題,還談什麽興風作浪?


    還能不能保命那是越人的事,與夫差無關。


    吃肉變成了喝血。


    吃肉不明智,涸澤而漁;喝血就變聰明了,以魚養漁。


    夫差因為子貢的點撥,一念之差,越人得以逃過一劫。


    但夫差主意改變太突然,他和子貢的交談突然而短暫,在千裏之外的山陰小城的越人毫無所知。他們隻知道幾天前傳來的消息是吳人馬上就要殺過錢塘江來,所以舉國驚恐,開始以家族為單位,扶老攜幼南奔。隻有不甘屈辱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才不肯南下,作散兵遊勇狀,枯等在江邊,準備和南渡過來的吳人一較生死。


    此時範蠡在若耶溪邊練兵,越國都城山陰小城隻有勾踐和文種正在“臥薪嚐膽”。


    吳國突然要滅越,打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勾踐的臥薪嚐膽和文種的陰謀九術都不是治國的特效藥,不能馬上見效,需要時間的發酵才能發揮作用。吳國突然出手,等於把越國中興之翼折斷、粉碎。


    兩人想不明白,夫差為什麽突然出手要滅越。越國第一美女西施送給吳王為如意夫人總應該有點作用吧?難道西施在夫差麵前失寵、或者被殺不成?


    可是從吳國黑夫和計昵處傳迴來的消息是西施在姑蘇台上好好活著,過的是花天酒地的好日子,每當酒飽飯足還常去姑蘇台上舉目遠眺,欣賞姑蘇胥江異國他鄉的美景,西施的日子過得比他這個越王更風光瀟灑。


    這時的勾踐正在臥薪嚐膽磨礪自己的意誌,穿得像乞丐,吃的是豬食,把珍饈佳肴放在案幾上,供奉鬼神,自己隻能看不能嚐;把最華美的五彩綢緞掛在牆上,任其華彩褪去,自己隻能看不能穿。這是提醒自己和越國子民,越王有錦衣玉食的條件,但是隻要吳國不滅、越國不興,他勾踐就沒有資格享受王者的待遇。其實光是看勾踐的誇張表現,夫差就有一百個理由滅越。可是夫差卻偏偏沒有看到、聽到,或者已經傳到耳朵裏,仍以為隻是死裏逃生的勾踐的精神變態、自我作賤,不足為患。


    既然西施過的是神仙一樣的日子,說明夫差給他的待遇就是仙女的待遇,西施美女等於就是吳國對越政策的晴雨表,怎麽毫無預兆可能發兵滅越呢?你夫差摟著人家的美女、喝著人家的美酒,卻想著把這家人連根端了,豈有此理?勾踐根本沒有想到事情的起因迴事西施半夜裏夢囈,叫出了丈夫範蠡的名字,要是被勾踐知道,西施的父母很可能遭受鄭旦父母一樣的遭遇。在勾踐眼裏,西施和鄭旦,甚至是所有越人都主動負有振興越國的國家使命,要是侮辱了自己的使命,隻能接受越王最嚴厲的懲罰。


    吳人突然備戰,事出匆忙,勾踐和文種都陷入束手無策的驚恐狀態。


    起初還懷疑消息是伍子胥炮製出來的,伍子胥唯恐天下不亂、吳越不爭,就是想引起越人的恐慌。可是接下來的幾天,事態漸漸明朗。每一個時辰就有探子急匆匆過江來,報告吳國大軍的動態情況,顯然再不能自欺欺人,伐越是吳國的國家行為,不是伍子胥的個人臆想。


    短暫驚恐之後就是極度憤怒。困獸猶鬥,放手一搏。逃跑已經不是可選項目,越人從深山老林出來進入文明世界才一百多年,正處於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的過渡階段,不可能走老路再次迴到石器時代,變成文明人的獵物。這是做人還是做野獸的選擇,越人隻能選擇做人,因逃跑而活著比血戰而死痛苦百倍。


    於是勾踐一麵命文種連夜趕往若耶溪,把範蠡的三千人馬、一百兩戰車拉倒山陰城來,準備和吳人一決雌雄。一麵命祭養調集山陰城附近的老百姓把山陰城的四麵城牆修葺完整。當時的山陰城嚴格意義上來說,還不是一座城池,他的北麵朝向吳國的一方是不容許有城牆的,越人對吳人不能設防,現在吳人撕毀和平盟約,那山陰城就有資格成為一座真正的有防禦功能的城池。


    子貢趕著千裏馬風塵仆仆來到山陰城下時,人和馬都累的不行。但馬是千裏馬,盡管汗如雨下,架子不倒,依舊神駿,這人就不行了,帽子歪戴,衣衫淩亂,腳下的一隻草屨連什麽時候弄丟的都不知道,隻剩下一絲喘息的力氣。


    子貢為了不辱使命、拯救恩師的祖國確實夠拚了。孔聖人教出來的弟子什麽都好,就一點不好,他看不起種田人,上下人等的分工過於明確,以致“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君子動嘴巴,可以口角生風,席卷千軍萬馬,可是讓他們動手,抓一隻雞等同擒虎。現在終於嚐到輕視體力勞動的苦果了。


    子貢伸手向站在城外指揮石匠們建造城牆的祭養要水喝。


    當時建造山陰小城的石頭是從東麵的石宕山取來的,用料量很大,以致後來成了一個不小的湖泊,號稱東湖。山陰城和東湖有點距離,石匠們來來往往運料,夥食不足,隻能靠茶水補湊維持生命機能。喝冷水會傷五髒,所以茶水供不應求。子貢要水時,石匠們剛剛補充過水分,甕底隻留下一手背茶汁,大概夠一個人喝,這還是石匠們手下留情,留給祭養的。要是被子貢喝了,祭養就要冒中暑的危險。正是夏曆六月盛夏天,一個人中暑會有性命之憂。


    可是祭養卻還是把茶水留給了素不相識的路人子貢。祭養是個大忠臣,對勾踐和越國忠貞不二,卻長著一個不善於思辯的腦瓜。勾踐臥薪嚐膽、投醪河井等舉動作為國策被萬民頌揚,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上行下效,從職責上認定自己應該把享受讓給他人。


    哪想到正是這甕底“一手背”茶水的謙讓,子貢報恩,祭養得以大難不死,不過這是後話。


    子貢喝上了祭養讓給他的水,大為感動。越人璞玉未琢,可文明人卻不斷欺負他們,令人同情。子貢對他們印象本來就不錯,現在喝了祭養讓出來的水更是錦上添花。他決定要幫祭養一把。


    此時的祭養正在為北麵城牆要不要開門煩悶,吳人就要入侵攻城掠寨,這裏是雙方接觸第一戰,必然會全力進攻,沒有城門對越人一方來說省事不少。可是作為越國的都城竟然沒有一扇北門,大損國威,吳人一定會站在城下譏笑,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那滋味可不好受。祭養斟酌再三,決定“中庸”一下,開門,但隻開小門,可以讓一個人勉強通過就行了。


    祭養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子貢已經喝過水能說話了。


    子貢笑著對祭養說道:“大人盡管把北門開大,大到中間可以讓兩輛戰車交馳而過,兩邊步兵可以魚貫而入。因為你們的山陰小城的作用不是用來防禦敵人的,而是為了迎接從千萬裏之外凱旋歸來的將士的。”


    子貢此話一出,祭養大吃一驚。人家越人已經灰頭土臉等著吳人來挨揍,還想指望大軍凱旋歸來?祭養初聞此話還是惱怒的,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處呢!可是當他仔細打量說話人的時候,就不敢發作了。這時的子貢基本恢複正常顏色,君子特有的“浩然之氣”又迴到胸中,忍不住將“氣”通過舉手投足散發出來。祭養腦子不活絡,隻能說明他有意識欠缺,並不代表他的潛意識有問題,反而厚道人的直覺比機靈鬼的直覺更好使。祭養隱隱感覺出子貢身上那種攝人的氣場,滿滿的是正能量,把附近那些這些石匠身上散發出來的負能量衝蕩個稀裏嘩啦。這些石匠一直在抱怨,反正就是一個死字、一個拚字,還幹嗎搞什麽建設呀?


    祭養知道子貢有來曆,不敢得罪,於是說道:“謝謝這位客人的金口吉言。可惜眼下我越國大難臨頭,吳人就要來滅國,幾天之後這裏就是死傷遍地、慘不忍睹的地獄世界。我等生是越人,死是越鬼,老天注定,劫數難逃。先生你可是無辜的,還是勸你及早離開是非之地為妙。”


    祭養心生絕望,卻想著一個素味平生的外鄉人的安慰,子貢再次為之感動。子貢朝天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大人,隻要你現在能把我活著送到越王宮中,在下保證吳人決不會南下滅越,你們依然可以好好過你們的苦日子。”


    祭養此時已經知道子貢絕非等閑之輩,隻是不知道是哪路高人高人,忙問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唿?閣下讓我帶路去找敝國大王,總得帶個名諱。”


    子貢說道:“在下衛國人,複姓端木,字子貢。因為家師是魯國人,所以我等和魯國淵源頗深,也算半個魯國人。這次千裏迢迢從魯國來,是來幫助吳國和越國弭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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