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的厲害之處在於完成頂層設計之後善於用人,保證計劃能順利實施。


    拯救祖國這樣複雜、嚴峻的使命到具體執行階段,需要手腕,非孔子之長,他親自出馬一定搞不定,可是對子貢來說,小菜一碟,胸有成竹、舉重若輕。


    子貢接受使命以後親自駕駛一輛由兩匹千裏馬拉著的輕便馬車,開始了北上南下的行程。千裏馬去拉車,實在委屈其才。可是讓一群有不世之材的聖人去給一位不圖進取、隻知醉生夢死的國君擦屁股,去挽留一個江河日下、必將覆滅的國家,就不委屈嗎?良馬聖人,彼此彼此!子貢心有不平,幾乎是有意為之。


    第一站是北上,會見肇事者田成子。


    其實這個時候田成子帶著齊軍已經進入魯國境內,而且順利攻下了魯國讙、闡兩地。兵鋒直指都城曲阜。幸虧子貢坐的是千裏馬拉著的馬車,風馳電掣,不然祖墳被毀、子孫不保,孔子最擔心的事情一定已經發生。


    子貢和齊國大軍在半路上相遇,田成子一聽說孔子的弟子子貢到了,趕緊下車迎接。田成子早就有竊國之念,羽翼已成,但許多手續要補辦,許多障礙要清除,要求著聖人的事情多著呢,得罪不起。聖人是天下人的精神領袖,站在輿論製高點,一旦口誅筆伐,一萬年難翻身,連把後代子孫全害進去,不合算。何妨此時的他也急於要找聖人說話,人家親自上門,豈不正好?


    子貢的來意傻子也知道,當然是勸田成子退兵,田成子人精一個,自然一清二楚。所以他要先發製人,先堵子貢的嘴。


    田成子說道:“先生一定是來責備我齊國以強欺弱、討伐無罪吧?在下不妨實話實說,這迴我齊國出兵伐魯乃是師出有名。你們的魯君枉為禮儀之邦的君長,言而無信,竟然賴婚,已經答應把季康子的妹妹季姬嫁給敝國齊君為妻,卻一直拖延不決,不肯把新娘送來。後來敝國國君忍受不住如此羞辱,要出兵問罪,你們這才把季姬送來。人送來了,卻沒有奉上跟身份相符的嫁妝。真正豈有此理?這季姬乃是你們魯國執政大人季康子的妹妹,尊貴無比。怎麽能如此羞辱她,幹這種連匹夫村氓都不齒的混賬事情來?既然魯君無情,就休怪敝國無義,在下奉敝國國君之命親自帶人來要這份嫁妝,給我家主母掙迴麵子。先生是聖人的得意門生,天下大道理都是你們定下的,你說這次敝國出兵是不是師出有名?”


    子貢對這麽未來的竊國者很不滿,卻又不能鄙視,子貢不是書呆子,是個善於變通的人,頗能與時俱進,當今天下禮崩樂壞、政出大夫,君子之道衰,小人之道盛,隻有田成子這樣的小人才會吃得開,不但老百姓被收買,還得到老天爺的佑護,所以對小人萬萬鄙視不得。不過他確實沒有料到田成子身為齊國執政斯文掃地,如此厚顏無恥,會搬出這樣一個出兵的理由來。


    歪理必須用歪理破解,別忘了子貢乃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


    季姬的故事是齊魯兩國王室的醜聞,當年齊哀公還是公子陽生時逃到魯國避難,季康子把妹妹季姬許配給他為未婚妻,後來公子陽生迴國繼位,成了齊哀公,按理說,季康子該送季姬早點去齊國完婚,可是事情出了點意外。季姬紅杏出牆了!季康子乃是被孔子所不齒、亂了魯國國政的三桓之後,上梁不正下梁歪,養的妹子不正經原也在情理之中。季姬在齊哀公迴國這段時間裏紅杏出牆,和自己的堂兄季魴勾搭成奸,偷嚐禁果破了身,早就不是黃花閨女。要是送這隻破鞋去齊國完婚,被齊人查出來,禍深不可測。堂堂齊國的王後娘娘竟然是台“舊機器”,天下人嗤笑,齊王以後參加諸侯國聚會一定會被其他諸侯譏笑,尊嚴全無。齊王一旦得知真相,惱羞成怒,不要說季姬性命不保,很可能魯國跟著遭殃,齊國借此興風作浪,把你魯國直接給滅了也是理由充足。你說這季康子哪裏還敢把妹妹送到齊國去?季康子還是很為齊哀公的麵子考慮的,但願他能懸崖勒馬,及早把季姬給休了。誰知齊哀公走火入魔,非季姬不娶,不惜發兵伐魯要這雙破鞋歸齊。季姬無奈,這才硬著頭皮把季姬送過去。這季姬辱傷風敗俗,遺禍家族、國家,季康子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怎麽可能還送像樣的嫁妝給她?等於是被驅逐一樣,把季姬逐到齊國,讓齊人好好去修理她。沒想到季康子的所有擔憂都是庸人自擾,季姬這台舊機器不容小覷,舊有舊的好處,那就是輕車熟路、床第經驗豐富,把丈夫齊哀公侍候得服服帖帖,享受著神仙般的美好時光。齊哀公不但沒有殺季姬,還對她大加寵信,言聽計從。就這樣一個亂倫淫蕩的婦人成了齊王的嫡室夫人,母儀齊國,堪稱奇觀。如此“母儀”,就不怕把齊國的女人都給帶壞嗎?薑太公呂尚的子孫、齊國呂姓王族的沒落也可見一斑。


    魯國的醜聞就這樣演變成齊國的醜聞,魯人和齊人有身份地位的人都羞於說起這段往事,婆家和夫家都不光彩,有礙個人臉麵,有損國家尊嚴,可偏偏田成子是個下三濫,最喜歡低級趣味的黃段子,把這麵黃段子扯起來當自己出兵的旗子。要是孔子聽了,一定無地自容,臉上難免青一陣白一陣,或許幹脆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轉身就走。但子貢不一樣,這是一個閱曆及其豐富的人,天下什麽樣的人都見識過,上至天子諸侯,下及隸卒販夫,當然不會被田成子的厚顏無恥嚇退。


    子貢笑著說:“閣下原來是因此出兵伐魯,理直氣壯,可以稱得上是正義之師。畢竟魯國執政季康子有錯在先,不懂於歸之禮,壞了魯國禮儀之邦的聲譽。”


    田成子一聽子貢的話竟然是讚成自己來魯國搶田奪地,當然是大喜過望,急忙補充說道:“在下兵臨寶地,目標明確,就是要找魯君和季康子的不是,讓他們獻上給季姬的嫁妝,兩三座城池那是必須的。當然兵鋒所指,刀槍無情,難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但在下已經在大軍麵前發下重誓,孔聖人是天下良知所在,任何人不得侵擾。要是有人膽敢進入曲阜孔聖人的住宅五百步以內,不管是誰,格殺勿論;有人膽敢在聖人的祖墳五十步以內砍一根柴,不管是誰,必遭刖宮之刑。先生,在下對聖人如此敬重,你應該滿意了吧?”


    子貢急忙站起來,對田成子行禮,說道:“閣下如此厚待恩師,在下就代為謝謝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家恩師不想無功受祿,願意給閣下指一條明路發子發孫,聊作迴報。”


    田成子聽說聖人要給自己一條明路發子發孫,不就是自己急需的嗎?不敢馬虎,當即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子貢於是說道:“魯國小國寡民,城池低矮,根本不是齊國的對手,所以閣下次番領兵伐魯,必勝無疑。但對閣下而言,打勝仗毫無益處,弊大於利,而應該去打敗仗,對你來說才是利大於弊,好處多多。所以說,你找錯了打仗的對手,你最該找的敵人應該是吳國,現在的吳國兵強馬壯,有餘皇號這樣的超級戰船,所向披靡,無敵於天下,你和吳人交戰,必敗無疑。而這才是你眼下最需要爭取的結果。”


    田成子一聽這話,一下子從座位上蹦起來,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寶劍上,完全是要殺人的架勢。你想想一位領兵打仗的將軍,做夢都想著克敵製勝,捷報頻傳,怎麽可能一心想著打敗仗?你子貢不是明著在耍人嗎?我田成子是你能耍的嗎?


    田成子一下子態度陡變,惡狠狠盯著子貢說道:“你子貢是孔聖人的得意門生,身份尊貴,一言一行為天下楷模,怎麽能心懷叵測、用如此餿主意來害我呢?天下有誰不喜歡打勝仗,偏偏喜歡打敗仗的?你這不是在害我嗎?”


    子貢對言辭很有研究,善於根據人的心理來增強自己言辭的說服力,這迴他用的是“釣語”的技巧,子貢是這門技巧的發明者,後來被戰國縱橫家大用特用,常有奇效。“釣語”的目的是把聽眾的情緒激動起來。田成子的表現說明子貢實現了第一目標,田成子已經急不可耐起來。很好。


    田成子已經兇相畢露,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但子貢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說道:“閣下打著齊君的名義領兵伐魯,一旦打了勝仗,滿載而歸,齊君和他手下的大臣們必定趾高氣揚、驕橫跋扈,爭著來想你要求戰利品,私心雜念頓起,為了一己私利,馬上和你分庭抗禮,你是吃力不討好。可是你和吳國開仗,一旦前線打了敗仗,舉國驚恐,人人都有危機意識,私心雜念拋到腦後,必定出錢出力出人,舉國之力來支援你,希望你在前線能反敗為勝。你的政敵們不由自主會把權力交到你手裏。這樣你人在前線,卻掌握了整個齊國的財力和人力,試問哪個大臣還敢和你分庭抗禮?你雖然在外麵吃了敗仗,但你在齊國得到了補償,你成為了齊國的主宰,大權在握,誰還敢和你爭鋒?”


    子貢的話如石破天驚,取得了巨大的效果。剛剛還氣勢洶洶的田成子完全傻呆了,子貢的話說得太精準了。田成子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開始靜下心來認真思考子貢話中的深意。


    但還用思考嗎?田成子一定會跟著子貢的思路行事。


    子貢完全看破了田成子這個未來竊國者的狼子野心,代齊而王是田成子畢身追求的夢想,對他來說,天下之事莫大於此。田成子伐魯,隻是率性之作,大國欺負小國,全憑任性,可以肆意妄為,玩遊戲一樣。如今戰爭性質變了,不是遊戲而是動真格的,稍作變通,可以成為實現人生遠大目標的重要工具。


    當然要舍小求大。


    對田成子這樣智商的人來說,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他實實在在的好處不可能和你達成交易。


    子貢確實給田成子指出了一條明路,一條竊取齊王之位的秘密捷徑。


    按理說,聖人是不應該指這樣的路、幫這樣的忙,這是給竊賊提供了很好的行竊路線,寶物必失。要是讓齊君的祖先薑太公知道了,一定會從九泉之下蹦出來和你孔聖人拚個你死我活,聖人欺人太甚,太不仗義。但對孔聖人和他的弟子來說,得罪薑太公已經無所謂,救自己的祖國魯國才是最重要的,除了損人利己,把齊國作為禮物送給田成子以外,還有什麽拯救自己祖國的辦法呢?聖人實在是被逼著這樣做的呀!


    為了自己親愛的祖國就這麽“陰謀詭計”一迴吧!隻要下不為例。


    田成子稍一沉思,就完全明白聖人給自己指明了一條竊國的捷徑,隻是聖人來得太晚,齊魯之戰已經打響,大錯就要鑄成,希望還有力挽狂瀾的餘地,能及時止損。於是改變臉色、放下身段,向子貢討教,說道:“在下愚拙,剛才失禮了,還望先生多多原諒。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頂,讓我幡然醒悟。可惜先生遲來了幾天,在下率領的大軍如今在魯國不在吳國,求勝容易求敗難,大錯已經鑄成,不知還有沒有挽迴的餘地?請先生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能繼續賜教。”


    子貢見田成子著急的樣子,知道這筆交易基本不成問題,於是慢條斯理說道:“隻要閣下當機立斷,下定決心求敗不求勝,且肯聽從在下的建議,當然有挽迴的餘地。”


    田成子見子貢有辦法,恨不得對他行跪拜大禮。隻要能代齊而王,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呀!


    田成子說道:“隻要先生肯賜教,田某人自當奉命行事,絕不敢有半分馬虎。”


    子貢見田成子說的是真心話,於是就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他。這個計劃就是孔子和弟子們商量了一天一夜的成果。


    子貢的計劃是讓田成子的大軍駐紮在魯國按兵不動,決不能一錯再錯繼續去攻打魯國都城曲阜。而由他子貢去吳國說動吳王出兵救援魯國,如此齊國和吳國的大軍自然就交上火。到時求敗的願望自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實現。


    田成子當即滿口答應下來,且對子貢充滿了感激之心。子貢一會北上,一會南下、風雨兼程不辭辛勞,救魯不假,成全他田成子代齊而王才是重頭!要是自己真有代齊而王那一天,以後下代子孫給自己建家廟、立宗祠的時候,一定在旁邊給子貢建一座配殿,請子貢分享隻有王者才有的百牢之祭。


    得將此遺囑封於銅匱之中。


    當然了,求敗也有極高的技巧,一定要敗得不動根本,不傷皮肉,或者說隻是佯敗。要是敗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那就是本末顛倒。代齊而王是目的,打敗仗是手段,打敗仗是為了趁機把齊國的軍政大權牢牢掌控在田某人手裏。要是小命不保,那就折本折到家,千萬別把代齊而王的本錢賠進去。


    田成子是十分狡詐的人,別人的大腦想出的主意靠不住,自己的智慧才是最可靠的,他不可能完全聽信子貢的話。取精華、去糟粕,去對自己有益的奉為圭臬,有害的棄若敝履。甚至認為隻要能達到目的,執掌齊國六軍大權,和強大的吳國交戰,打勝仗也未嚐不可。


    順勢而為,看著辦吧!


    田成子的險惡用心在子貢麵前不會表現出來,甚至十分友好地送給子貢白壁十雙,子貢起先沒有接受,君子愛財取之,挑起齊國和吳國的戰事乃是為了拯救恩師的祖國魯國,幫助田成子代齊而王隻是副產品。後來田成子好說歹說,幾乎跪下來懇求,子貢才改變主意,收下了一半禮物。子貢是個善於應變之人,不會固執己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財是自己和千裏馬跑出來的,收了也屬正常,傳到恩師耳朵裏不至於罵自己是愛財如命的小人。於是帶著饋禮,告別田成子,駕著千裏馬,又千裏赴吳,去搬弄他的三寸不爛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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