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不死,那他伍子胥的死期很可能就要到來了。


    越人的韌勁總能讓他們死而複生,勾踐被逼到絕境,天下人皆以為非死不可,結果還是活了下來,他們不謀求尊嚴,隻要求苟活著,他們對生命的另一番理解令人不寒而栗。眼下的西施也一樣,看似弱不禁風,一陣秋風吹來就可能凋零,但伍子胥已經不敢藐視她了,這朵花兒有吳王夫差護著,日後很可能一顰一笑都是殺人利器。很可惜吳王夫差對此視而不見,而且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忠臣們的意見。伍子胥積極攻伐不成,隻能消極防守,不能不對即將到來的大難有所準備。


    忠直如伍子胥者,畢竟也有那麽一縷私心。因為家族曾經遭受過滅族之災,伍子胥最怕家族再次遭受這樣的厄運。伍子胥不是貪生怕死之徒,為了自己追求的事業而死,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可是為了追求自己的事業把整個家族都賠進去,以後九泉之下如何見自己的祖宗們?伍子胥那個時代迷信“視死如生”,躺在九泉下的先人是要靠活在九泉之上的子孫們祭祀生存的,是謂“血食”,要是沒有後代子孫提供的“血食”,九泉之下的祖先們就全成了衣食無著的孤魂野鬼,也就是餓鬼,餓鬼隻能靠乞討或者搶奪度日,伍家祖先落到餓鬼地步,不可想象。事關重大,不得不瞻前顧後。伍子胥已經過了花甲之年,少年時的血性已經開始消退,老年人的明哲保身難以避免。


    伍子胥年少時根本不信”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一套因果報應的鬼話,到了現在這般年紀不得不信。伍子胥的家族畢竟也做過惡事,當年楚王子圍(也就是後來的楚靈王)到鄭國娶親,伍子胥的父親伍舉隨行,就曾經出過非常歹毒的主意,想趁迎親的時候進入鄭國都城來個突然襲擊滅了鄭國,幸虧被鄭國的執政子產提前察覺,這才使伍舉的陰謀沒有得逞。人家把好好的女兒送給你做老婆,你不知感恩,反而要滅其族,這是大傷陰騭的事,必然遺禍子孫。難道報應到了?伍子胥越想越怕。如坐針氈。


    伍子胥思慮再三,決定還是得給伍家列祖列宗留下一脈香火,免得讓自己和祖宗們做孤魂野鬼。


    當晚,他就帶著自己的兒子伍勳去吳國的國賓館找田豹。


    此時的吳國國賓館熱鬧非凡,聚居在這裏的各國使者們聚集在一起觥籌交錯,都在議論同一個話題:西施之美。這些足跡遍布天下諸侯國的好事者們因為此生有幸見到了如此一位絕代美人興奮不已。這樣的美人幾百年隻能一遇,恰恰被自己碰上了,不能不說三生有幸,怎麽能不用美酒佳肴慶賀一下呢?這其中,隻有兩個人不開心,那就是晉國使者荀瑤和齊國使者田豹。


    吳王夫差不守信用,讓荀瑤和田豹如意算盤落空。不是說好的嗎?活著的西施歸晉國趙簡之,死去的西施歸齊國田成子,現在夫差完全不把說過的話當迴事,基本素質連街頭小混混都不如。要不是今天身在在吳國都城,兩人就算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一定會聯合起來對夫差痛下殺手。現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有衝天之怒也隻能忍氣吞聲。和這樣沒信用的人還打什麽交道呢?如此背信棄義之邦,一刻都不想呆,收拾行囊走人吧。


    兩人當晚就收拾行囊迴國。


    幸虧伍子胥早來一步,和田豹的馬車在賓館門口迎麵相遇。田豹的眼裏,吳人背信棄義,已經不值得和他們交往,就算吳王夫差親自來訪,他也不一定會下車相見。可伍子胥不同,伍子胥有恩於齊國的田、鮑兩大家族,在剛剛結束的齊國大夫間的權力之爭中,田成子和鮑牧之所以能打敗其他家族而上位,伍子胥功不可沒。田成子正在爭取民心的時候,“有恩必報”的旗子不能倒,恩人伍子胥萬萬不敢得罪。田豹對自己的主子的心事把握很準,所以一見到伍子胥連忙下車。


    賓館裏外人多嘴雜,伍子胥失去對吳王的信任感,腳踩兩隻船,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勾當,最怕被別人發現惹來麻煩,隻想著速戰速決。他讓衣著鮮亮的武勳爬上齊人的馬車,又把鮑牧送給他做酬勞的一對白壁交給田豹,告訴田豹,自己的兒子武勳和鮑牧的女兒玉玨有婚約,他打算讓武勳現在就去齊國完婚,這對白壁就暫作聘禮。


    伍子胥的話讓田豹心裏疑竇叢生,伍子胥和鮑牧有兒女婚約他怎麽可能不知?從來沒聽說過呀!事情太過蹊蹺,但田豹是一個善於觀顏察色的精明人,從伍子胥略帶哀求的眼神中,馬上明白了伍子胥的真實意圖,看樣子吳王夫差確實難侍候,連伍子胥這樣享名天下的大忠臣都有了貳心,要在吳國做“裸官”,還有誰敢和夫差這樣的人打交道?正和自己此時此刻對夫差的感受合拍。於是不再多問,你語焉不詳,我還想假裝糊塗呢!高人觀顏察色即能心領神會,隻有庸人才靠嘴巴上噴唾沫表情達意,田豹可不想做庸人,他帶上武勳連夜出闔閭大城,北上齊國都城臨淄。


    伍子胥的本意隻是送武勳去齊國避難,並沒強求鮑牧能把女兒嫁給武勳。他歸還鮑牧的一對白壁,就是暗示鮑牧,他們的人情生意沒有結束,還在繼續,鮑牧需要鮑牧保護好故人的後人來償還本來已經結清的這筆人情債。


    鮑牧自然明白伍子胥的意思,結親隻是借口,收留才是重點。他這人也確實夠仗義,人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伍子胥此舉等同托孤,可憐之至,他牢記著伍子胥的恩德,不但毫無二言收留了武勳,供給別墅、奴仆、牛馬、田地,還不需要一份聘禮,倒貼嫁妝把女兒玉玨嫁給了他。


    武勳從此成了齊人的乘龍快婿,開始過上了養尊處優的日子。武勳本來頗有乃父之風,是一個大造之材,要是生活在逆境中,很可能成就不輸於伍子胥,可是因為老一輩把他像寶貝一樣供奉起來,隻給他一個傳宗接代的任務,耽誤大好時光,從此生生變成一個紈絝子弟。


    伍子胥不能做到狡兔三窟,有兩窟也算不錯。唯一的兒子不在自己身邊,伍姓有後,不怕滅族之災,可以讓他放手一搏,伍子胥是從來不認輸的,他不甘心敗在越人的狡計之下。


    就在伍子胥忙著給自己留後路、把兒子送往齊國的時候,吳王夫差自顧不暇,正在自己的宮殿中心無旁騖癡癡望著西施出神。


    夫差身長玉立、劍術高超,又很自負,本是一個意氣風發、頗有男子漢氣概的人物,可是此時此刻,卻像一個走錯了迴家的路的小孩一般徘徊迷茫,就差沒有哭出聲音來。


    都怪夫差這人情商太高,和妹妹滕玉的感情太深,驀然被漫天的鳴鶴和馥鬱的茉莉花香觸動,情感受到莫名震撼,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眼前的美人兒究竟是自己的妹妹滕玉還是越人西施。他神情恍惚,從西施身上飄來的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令人陶醉也令人窒息,他的大腦因為缺乏足夠的氧氣,其控製功能受阻,始終不能集中注意力、像作為一個正常人思考。隻是睜著一雙迷茫之眼盯著西施,說不出想要表達什麽意思。


    吳王夫差表情完全失真。


    卻把西施嚇得夠嗆,此時的西施最怕夫差失去理智,變成隻受欲望控製的野獸。


    夫差把自己帶進夫差的寢宮中,毫無疑問,這是吳王要和她行夫妻之實。這關如何過?西施在入吳的一路上絞盡腦汁,雖有萬般托辭,但說到底純碎是癡人做夢,操作性不強,於事無補。就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想著臨敵之策,也曾經想出一百個殺敵自保的狡計,可是一旦真的上了戰場真刀真槍相見的時候,記憶全無,就憑著本能行事,是禍是福全憑老天爺恩賜。自己的丈夫乃是範蠡,她一百個不情願和世上任何別的男人發生一丁點肌膚接觸,那是對自己的愛人範蠡致命的傷害!


    夫差不斷向她投來的空洞之瞥,讓她緊張得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毛骨悚然,手腳冰涼。夫差沒有任何無禮之舉,但他的注視就是鞭笞,西施就是受笞者;西施被吳人用最隆重的儀式接進王宮,不出一個時辰,但西施的感覺像過了一萬年。


    不能讓夫差失去理智,肆意妄為,趁他還有人性的時候,主動出擊。西施終於克服恐懼,打定主意,撲通一聲跪倒在夫差麵前,哀求道:“大王明鑒,小女子西施乃是越國大夫範蠡的妻子,已經不是處子之身,殘花敗柳,難上場麵。有道是三步之內必有芳草,普天下有的是勝過西施的好女子,望大王能格外開恩,放我一馬。”


    西施太天真,她竟然搬出丈夫範蠡,希望夫差能夠嫌棄她,因為她是一個婦人而不是一個少女。哪裏知道正因為她是範蠡的妻子反而更能激發吳人的欲望!不但能享用美人,更能折辱仇敵。西施的貞潔觀也顯得很“泥土氣”,女人的貞潔隻有對窮人來說是稀罕物,一個窮人一輩子能娶上一個老婆已屬不易,其貞操自然十分珍貴;但對富有天下的王者來說簡直不屑一顧,女人的貞操像路邊俯首可拾的野草,信手拾來,隨手丟開,數量不重要,其質量才是第一的。絕世風采、優雅氣質,珠玉之於塵土,一百個貞操女人也換不來美人的一片腳指甲。


    幸虧夫差不在狀態。此時的夫差心裏沒有殺伐之氣、征服之欲,隻有無窮的綿綿柔情。


    但西施的話還是讓雲裏霧裏陶醉在自己情感海洋中的夫差終於醒悟過來,麵前的美人兒不是妹妹滕玉,而是越人新送來的美女西施。這對夫差來說,隻是淡淡哀傷了一會兒,馬上雲散天晴,振奮起來。同樣是令人夢魂牽掛的美人兒,滕玉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隻能享眼福,隻能寄情,不能占有,那是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另一個世界;而越人送來的西施是自己的妻妾,從靈魂到肉體可以完全徹底占有和享用,完全是自己世界裏的一個附庸。


    夫差很想和西施成就夫妻之事,心裏欲念騷動,可是他看到西施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看到當年的妹妹受到委屈向自己哭訴求援,柔腸寸斷的感覺驀然升起,騷動的欲望也隻能詩意花了。夫差心裏沒有殺伐之氣,沒有武力征服的衝動。這種奇怪的感覺連夫差自己也覺得奇怪,禦女和殺敵是一樣的,怎麽能沒有征服欲和殺伐之氣呢?他心裏有點不平,他的虛榮心上來了,夫差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優秀的男人,風流絕代,天下還有女人還有不想和吳王交合的?他是女人們渴盼的良種馬。他不信自己的魅力在西施麵前會黯然失色,他要西施主動俯就與他,換句話說,他不想用強,他要西施自願獻身,方顯自身魅力。


    夫差於是說道:“寡人不管你西施曾經是誰的妻子,但眼下你是寡人的如意夫人。當然寡人不想強迫你,但願有一天你會來主動哀求我。”


    夫差頗有憤憤不平之色,丟下這句話,就甩了一下袖子,命宮中寺人把西施送往後宮安歇。


    夫差繼承王位後,住的還是先王闔閭的舊宮,西施在後宮的安歇之所正是以前滕玉公主的寢宮。


    滕玉公主的寢宮在吳人眼裏那是聖地,滕玉升天後,一直空著,隻有滿院的茉莉花爭奇鬥豔,仿佛是為天上的茉莉花神偶來人間專設的離宮,凡人是沒有資格入駐的。除了侍候這些鮮花的花匠能偶爾進出,誰踏進那片聖地就是褻瀆神靈。如今西施才來吳國,就被夫差安排住到聖地,可見西施在夫差眼中的位置,一句話,西施喚醒了吳人對已故公主滕玉的國家記憶,鬼使神差開始享受神人待遇。


    被吳人視作神人的西施卻無意做神,她的腦海裏一直為如何保衛自己的貞操苦惱著。夫差稀裏糊塗放棄了自己的權利,對西施來說,無疑是天落餡餅,求之不得。


    西施如逢大赦。西施心裏暗想,讓我西施求你吳王夫差,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西施在入吳前,就被範蠡反複叮囑,絕不能班門弄斧,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去幹涉吳國國政,既然自己的身份不是間諜,就等於無求於人,讓我死容易,讓我求你夫差,絕對不可能。


    西施打著如意算盤,為遠在故國的丈夫範蠡守護者貞操而沾沾自喜。可她哪裏知道,雖然她自己能做到潔身自好,可是從她入吳那刻起,就已經注定,她的貞操已經不被她個人所有,勾踐把越國的存亡寄托在她身上,有過一迴,就一定有無數迴,不把她的作用最大化,不把她榨幹,豈肯罷休?


    西施要哀求夫差的事情馬上來了,離西施入吳不出三個月,從越國傳來噩耗,越國遭災了。


    越國遇到了十年一遇的旱災,曾經是魚米之鄉的浦陽江兩岸赤地百裏,浦陽江不是斷流,而是滴水全無,曾經煙波浩渺的江麵如今能在河道裏跑馬,塵土滾滾。


    本來越人還有點度荒的儲備,就是黑夫運往吳國去換錢的那兩船五彩綢緞,至少可以少餓死一些人,現在這兩船價值不菲的綢緞被勾踐當買路錢送給了太湖強盜,越人窮得家無隔宿之糧,隻能眼睜睜挨餓。田野上的老鼠成了清算對象,老鼠成了富豪,打土豪分糧食,它們的糧倉被連鍋端,不但以前偷走的糧食物歸原主,而且老鼠肉也成了美餐。老鼠吃完嚼草根,草根嚼完啃泥土,越人啃的泥土名曰觀音土,現代人叫高嶺土,古人叫糯米土,本是燒陶瓷用的,外看像糯米一般白潤,令人垂延欲滴。而其確實像糯米一樣能解饑餓,隻是人體對此物沒有消化功能,吃多了隻能被活活撐死。


    越地一時餓殍遍地。


    吳越兩國如今隻是隔著一條錢塘江,氣候變化應該差別不大,可是很奇怪,老天爺心有偏向,越國那邊水深火熱,吳國這邊竟是風調雨順,闔閭大城的老百姓過的還是豐衣足食的好日子,施施然、怡怡然。西施要不是得到家鄉來人捎來的消息,很可能一直蒙在鼓裏。


    給西施捎信是文種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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