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皇號一定是為了追殺勾踐君臣而來。


    可勾踐迴越國是經過吳王夫差同意的,難道伍子胥迴來後立馬就說服吳王收迴成命?


    吳國出動餘皇號戰船乃是國家行為,沒有經過吳王的批準,伍子胥是調動不了餘皇號的。


    如此一分析,吳王變卦這個判斷完全正確。


    吳王言而無信、反悔放人!


    勾踐和範蠡麵麵相覷。


    勾踐一臉淒然,低聲對範蠡道:“吳王出爾反爾,派出餘皇號戰船來追趕,顯然還想把我們抓迴吳國去。不知範大夫作何反應?”


    範蠡搖頭,冷笑說道:“一已為甚,其可再乎?如果大王和臣第二次被吳王囚禁起來,必死無疑。別說我們已經經不起這番折騰,也表明吳國君臣鐵了心要把越國君臣趕盡殺絕。臣以為再無退路,明知是死路一條,也隻能拚死一搏。”


    勾踐點頭,說道:“很好,和寡人想到一起了,如今我們君臣一心,必須盡快趕迴越國做好大戰前的準備。希望越國還有力量和伍子胥來一場最後的較量。”


    主意打定,就催促黑夫和一種船夫快馬加鞭,一定要在伍子胥的餘皇號戰船入越前趕到都城郫中。


    洞庭暗道其實是一條極為複雜的水道,有時暴露在外是河流,岸邊亂石嶙峋,樹木參天,遮掩了河道,怪不得外人不能發現;有時消失在岩洞裏,仿佛是地下河,還有許多的岔路。要不是有熟悉地形的向導帶路,很可能迷失方向,進得去出不來。洞庭暗道如此隱秘,其主幹河道卻頗為寬敞,水也夠深,雖然像餘皇號一樣的超級大船進不來,但一般戰船順利通過一點沒問題。


    範蠡在吳國受盡欺淩,報仇心切,離開闔閭大城後,雖然一路上在逃命,但時刻都在思考著破吳之策,苦於無計,焦慮不堪,現在發現了洞庭暗道的秘密,仿佛是雪中送炭,讓他欣喜萬分。


    這真是老天爺送來的厚禮!越國若要想打敗吳國,獲得重生,必須讓這條黃金暗道發揮關鍵性作用。吳越強弱差距實在太大,要想在戰場上憑實力打敗吳國,幾乎沒有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偷襲,從這裏突出奇兵,直搗吳國王城闔閭大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所以這條路線一定要牢牢記住。


    範蠡坐在船上凝神靜心,準備默記暗道路線圖。他突然心念一動,把身後另一隻船上的西施叫過來,低聲耳語一番,他知道西施天賦異稟,有極好的記性,一旦被她記住的事兒幾乎不會忘記。所以也想叫她集中注意力默記洞庭暗道的路線圖,


    西施自從明白了姒薑給她的兩個“百裏”忠告的用意後,見了範蠡雖有滿懷繞指柔,卻又拘束又害怕,她對丈夫範蠡的愛意讓她無力拒絕範蠡的任何要求,最怕一個衝動心一軟,順從丈夫來個“百裏同房”,把自己心愛之人搞個非死即傷!所以情感上很想靠近他,理智卻告訴她必須盡量離得遠遠的。眼下兩隻小船一前一後的,你想躲得最遠也就伸手可及的距離。西施的心裏癢癢的,真是難受!


    現在見範蠡要自己記住暗道的進出行進路線,正好,可以全心全意幹正事,免得因為無所事事而胡思亂想、心猿意馬。


    西施悄聲問道:“範大夫怕記不住這裏的道路?”


    範蠡搖頭說道:“不是!我是怕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的,這裏的秘密會被我帶進九泉之下,越國就永無出頭之日。現在你若能替我守住秘密,我就不用怕了。”


    範蠡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伍子胥的餘皇號大船已經出動,劍鋒所指就是剛剛從吳國逃出來的勾踐和自己,吉兇未卜,生死難料。


    西施大驚,說道:“範大夫怎麽能這麽想?現在我們已經逃出伍子胥的魔掌,難道還有什麽不幸的事情會發生?”


    範蠡笑著搖頭安慰她道:“我隻是說以防萬一。我已經死過一迴,你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放心吧,一定會沒事。現在你迴到船上去幹正事最重要。記住,千萬要記住這個秘密,以後定有大用。”


    西施盡管內心忐忑不安,但聽範蠡口吻,事關重大,隻好迴到自己的船上用心記錄秘密。


    洞庭暗道不但位置極為隱秘,而且走的基本是直道,路程也自然比船走太湖短不少,畢竟走太湖水道要繞過半座洞庭島。出了洞庭暗道神不知鬼不覺就來到了鬆江,鬆江往右拐就是胥浦,沿著胥浦可以到錢塘江。胥浦是條人工運河,勾踐入吳為奴後,越國實際上就是吳國的附屬國,伍子胥動用越國的財力和人力,主持開鑿了這條運河,所以稱之為“胥浦”。伍子胥開鑿胥浦的目的就是給餘皇號戰船開辟一條駛向越國的既快捷又方便的水道來,天下人人皆知,餘皇號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胥浦的存在標誌著吳國已經能控製越國。


    伍子胥無法說服夫差殺勾踐滅越國,退而求其次,開鑿胥浦,像一把匕首直插越國心髒,讓越人不敢輕舉妄動,也算可以“稍慰吾心”。


    胥浦的最南端就是錢塘江。


    如今的錢塘江不再是越國的內陸河,而是吳越兩國的國界線,吳人把越國在錢塘江北岸肥美的一片平原掠奪走,這裏是阡陌縱橫、土地甘美的魚米之鄉,物產豐富,怪不得越人從此要擔心餓肚子。


    錢塘江邊燕子亭一帶有吳兵把守,勾踐一夥人到了錢塘江後不敢走水路,直接橫渡到南岸上岸,走陸路直奔都城郫中。


    終於踏上已經分別了兩年多的故土,勾踐夫妻和範蠡悲喜交加,忍不住忘情地相擁而泣。真的沒想到竟然能活著迴到越國。錢塘江邊的父老聽說自己的大王迴國,成群結隊簞食壺漿前來迎接。這些父老鄉親就是當年槜李之戰越國打敗吳國凱旋迴師時,牽羊宰牛來犒賞大軍的那些人,現在顯然是變窮了,牛羊五牲不見了,唯有一壺濁酒,一隻豬頭來迎接“吾王”。吳人開挖胥浦,動用的都是當地的人力財力,這麽大的工程,在一年多時間內完成,哪有不被榨幹累壞的?鄉親們雖然衣不裹體,渾身襤褸,食不飽腹,滿臉菜色,但看到勾踐大王夫婦安然無恙,還是臉上放光,奔走相告,齊聲歡唿,仿佛大難中看到了救星。


    吳國的奴仆,越國的大王,天壤之別,兩年多的苟且偷生、奴顏婢色,勾踐幾乎已經不習慣接受眾人的頂禮膜拜,一時受寵若驚,感動得手足無措,老百姓落到這般田地,自己還有資格稱王嗎?都有點迷茫,身不由己地像見了吳王夫差一樣要對父老們點頭哈腰。幸虧夫人姒薑站在身邊,見勾踐要失態,壞了王家尊嚴,急忙上前用力攙扶一把,勾踐這才想起自己尊貴的大王身份依然是雷打不動。


    越地的百姓太淳樸善良,雖然這位大王曾經帶給他們災難,還是熱愛者自己的大王。但他們的熱情中也隱藏著潛台詞,希望大王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


    勾踐目睹慘烈現狀、迴想往事,令人唏噓。隔河相望,錢塘江北岸的燕子亭原來是越國的土地,六年前,那裏的父老曾經因為槜李之戰的勝利而歡慶鼓舞,簞食壺漿犒賞大軍,如今燕子亭成了吳國的領土,那裏的人民自然就成了吳王的子民,不知道他們現在對越王迴國有何種感想?勾踐想到這裏時追悔莫及、無地自容。都怪自己身為越人之主,卻屍位素餐、剛愎自用,不但害了自己入吳為奴,身為臣、妻為妾,還讓百姓跟著遭殃!忍不住百感交集,跪倒在地,涕淚交加。


    明明知道伍子胥的餘皇號戰船就在不遠處,身後隨時可能傳來驚心動魄的刀槍磕擊聲、戰馬嘶鳴聲,但此情此景,怎麽忍心拂了父老的心?怎麽能失了王家氣度?必須在戰略eu上藐視吳人,勾踐作為王者的豪氣又上來了,舉杯把盞,豬頭肉下酒,痛飲鄉親們的“洗塵之酒”。


    這時站在錢塘江邊小山丘上,已經能看到數裏外胥浦上餘皇號戰船的身影,此地不宜久留,但勾踐似乎還在藐視他們。


    夫人姒薑見狀不妙,急忙把西施和黑夫叫到麵前,命令他們馬上趕往郫中去通知文種,做好迎接大王、抵禦吳人入侵的準備工作。


    本來這事隻要黑夫一人去就能完成,但現在西施不聽自己忠告,上岸後又和範蠡黏在一起,情醉意迷,忘乎所以,很讓姒薑擔心。現在的越國強敵當前,百廢待興,正需要範蠡大展身手,力挽狂瀾,要是他範大夫貪戀西施,弄個三長兩短出來,越國休矣。


    於是西施和黑夫隻能先眾人一步,趕往郫中報訊。


    幸虧伍子胥次番坐鎮餘皇號來越國,乃是先禮後兵的安排。身邊又有伯嚭監視著,不能明目張膽尋釁肇事、攻城拔寨,所以餘皇號上隻動用了四分之一的劃槳手,行程不緊不慢。但就算這樣,這餘皇號也是速度驚人,隻是比勾踐他們駛入錢塘江才晚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或許能讓勾踐和範蠡組織起一支烏合之眾堅守郫中,抵抗吳人的入侵。但當勾踐和範蠡坐著老百姓的牛車來到白塔湖,遠遠看著郫中城時,大驚失色,如今的郫中城不但沒有本來防守最森嚴的北門,連朝北的所有城牆也已經消失不見,固若金湯的郫中城成了一隻畚箕。勾踐和範蠡這才想起當年和吳王君臣簽訂投降協議時,確實有一條很有侮辱性的條款,是伯嚭提出來,夫差和伍子胥讚同的,越國必須拆毀國內所有城池朝北的城牆,越國所有城池、要隘對北方的吳國來說必須是不設防的。


    本以為隻是吳人虛張聲勢的警告,一座缺了一麵牆的城池怎麽算城池?秋冬之際不能抵禦來自北方的寒風瀟瀟,春夏之際不能阻隔南方地區最易發生的洪水滔滔。何妨戰事已經過去數年,恩怨已了,越人還得繼續活下去。真想到吳人就有這麽絕,非要把你越國收拾得不成人樣,剝奪你越人所有反抗之本,永遠把你踩在腳下。


    怎麽辦?本來和伍子胥帶來的吳軍開戰就兇多吉少,隻是圖一分僥幸,現在城牆的堡壘作用也沒了,連這一分的僥幸也已經煙消雲散。


    勾踐做不了主,窮途末路;範蠡同樣愁眉苦臉,無計可施。


    文種帶著一城軍民前來迎接,卻帶來一個重要信息,他剛剛收到了伯嚭派間諜傳遞接力送來的密函,竹片上麵隻有四個字:稍安勿躁。勾踐入吳為奴後,文種靠越女和伯嚭搭上線,兩人之間之間竹簡書信交流頻繁,文種曾經承諾伯嚭,等勾踐安全迴了國,就把越國的句甬之地給他做封邑後,現在該是履行承諾的時候。可是貪心十足的伯嚭沒有直接來索取句甬之地,而是莫名其妙送過來“稍安勿躁”四個字,不知玩的什麽名堂?


    勾踐看著文種遞過來的竹箭一時摸不著頭腦。


    伯嚭沒有說明為何要文種“稍安勿躁”,但據文種分析,伍子胥次番來越國不是打打殺殺,而是懷有某種特殊使命而來,他的這個使命可能對讓越國很難接受,但是隻要“稍安勿躁”,一定不會有大事。


    勾踐聽了文中的分析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勾踐眼前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生死,既然自己性命無憂,一切都好說。身為臣,妻為妾,土地被人奪走,城牆被人拆毀,如此的屈辱都過來了,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範蠡眼前閃過一道光亮,他已經明白了伍子胥的來意,頓時麵無人色,冷汗淋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伍子胥隻是帶著餘皇號一船人馬過來,船上有一支二十輛戰車的部隊,眼下越國已經沒有軍隊,憑著武裝精良的二十輛戰車完全可以在越國土地上所向無敵,但這樣規模的吳軍進入越國,決不是滅國的陣勢。最有可能性的就是他伍子胥心裏還在惦記著範蠡心中的弱點——西施,拿西施做文章,用西施來羞辱自己,用西施來離間君臣,讓越國君臣失和,堡壘總是從內部被攻克的。


    範蠡內心充滿絕望,看來這道坎是過不去了。越王勾踐為了複興大業,連自己的夫人都毫無怨言風送給夫差做妻妾,怎麽可能憐惜西施呢?就算她是範蠡的女人。而吳人喜歡用女人來懲罰、羞辱、擊敗男人,範蠡是吳人眼中釘、肉中刺,對他的懲罰一定會加倍加在西施身上,西施將忍受如何的折磨?可想而知。範蠡念想到西施簡要遭受的屈辱,五內如焚,趁勾踐和文種還在商議對策,悄悄離開,去文種的大夫官衙挑來一匹好馬,快馬加鞭,從西門出去,直奔苧蘿山而去。


    姒薑為了隔離範蠡和西施這對久別重逢的患難夫妻,命令黑夫和西施到郫中城報完信後就速去苧蘿山娘家,稍安勿躁,等丈夫範蠡養好了身體,再讓他們夫妻同房。西施知道這是姒薑出於善意要保護好他們,隻能老老實實接受。


    所以西施此時應該迴到了苧蘿山下。


    範蠡趕到苧蘿山下時,黑夫和西施剛到浣紗溪邊,正要分手。黑夫的家在金雞山下,西施的家在苧蘿山下,隻是隔了一條小小的溪水。因為一船上等的五彩綢緞被勾踐大王送給了太湖強盜,下半年老百姓的日子將十分艱難,黑夫和西施都急於要告訴鄉親們,早做準備,省著點吃、省著點穿,勒緊褲帶準備過一個難熬的年。


    兩人剛分手,範蠡騎著馬趕上來。範蠡和大白馬都跑得大汗漓淋,喘不過氣來,入吳為奴三年,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營養嚴重不良,這點路程已經快把他累死。範蠡跳下馬,隻來得及說一句:“西施,別走!”下麵的話就接不上來,一隻手緊緊抓著西施的手不放,隻會喘粗氣。


    西施迴頭見是範蠡氣喘籲籲趕來,臉騰一下通紅了,以為範蠡“久別勝新婚”,一會兒沒看到自己,就忍耐不住大老遠趕來想親熱一會。可有旁人在,黑夫還在附近呢!羞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是依然柔情萬分,急忙給範蠡揉背緩氣。


    黑夫真沒走遠,看見範蠡拉著西施的手,氣喘如牛,一臉驚詫,想迴來問個所以。


    西施連連擺手,狠狠說道:“沒你的事!”


    看見西施紅紅的臉,黑夫似有所悟。趕緊心領神會想避開。


    範蠡已經能說話,卻對黑夫招手道:“不!你也過來,我有話說。”


    範蠡的臉看上去很嚴肅,甚至有幾分憤怒,沒有半點受情感煎熬而眼神迷離的模樣。


    黑夫不敢馬虎,趕緊跑到範蠡身邊。


    範蠡把馬韁繩交到黑夫手裏,說道:“你如今騎馬迴郫中去,告訴大王和夫人還有文種大夫,就說範蠡和西施已經離開越國,歸隱江湖,知遇之恩,隻能來世相報,請大王不要找我們。”


    範蠡此話一出,西施和黑夫大吃一驚。這是怎麽迴事?範蠡怎麽突然辭職不幹了?難道他和大王有矛盾吵架了?大王準備收拾他?一連串疑問搞得他們兩人暈頭轉向。


    黑夫說道:“範大夫,你怎麽能撂下擔子走人?現在我們越人被吳人欺負,已經沒法活了。之所以還在忍辱偷生,就因為盼望著你和大王迴來後,我們能重振旗鼓,打敗吳國。”


    範蠡連連搖頭,雙目蘊淚,說道:“範蠡隻是一個凡人,怕不能做越國的救世主。請你代我向越王致歉。”


    黑夫手牽韁繩,束手無策,這越國沒有範大夫怎麽行?他還想求範蠡別走,可看到範蠡蓬頭垢麵、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軟了,千言萬語梗在喉嚨,不知怎麽開口。


    範蠡惱起來,喝到:“還不快走?”


    黑夫一個激靈,這些年他在給國家做事,大人們的責罵聽慣了,知道有些問題是不能問的,隻能無條件服從。


    隻好跨上馬,急急如喪家犬般直奔郫中城報信。


    範蠡大夫要帶西施遠走高飛,對所有越人來說,無疑是天將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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