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晃就是兩年多,虎狼為伴,蟻螻是命,千難萬險,竟能不死,還能活著迴家與親人重聚,天下奇跡。越國君臣三人捧著通關文牒,心中是何等滋味,怕是世上至今還沒哪個民族能發明出一種語言來形容。就算老天爺也隻能用電閃雷鳴、傾盆大雨這種很極端的方式方能釋放心中塊壘。


    這種非人的生活隻有心裏變野獸的人才有可能熬過來,勾踐的心裏已經豢養著一隻野獸,正在籠子裏悄無聲息蟄伏著,接下去就要看老天給不給機會放它出籠,讓其獸性大發。拭目以待吧!


    三人一拿到吳王的詔令,不敢在闔閭城中逗留片刻,生怕節外生枝,就匆匆登上了計倪在闔閭大城外的胥江上準備好的商船,乘風南下。


    勾踐夫妻和範蠡生怕伍子胥突然會在闔閭大城出現,又生變故,急急如漏網之魚,乘船從胥江到五湖,然後一路南下。


    他們的擔心很有理,走得也很及時,就在三人離開闔閭大城後的當天,伍子胥帶著使團也迴到了吳國。隻是勾踐南下迴越國,走的是南門,伍子胥從北方來,進的是北門,所以沒碰上。


    伍子胥人在齊國,但是遠在吳國的勾踐和範蠡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聽到勾踐給夫差嚐糞辨疾的消息,當即感覺大事不好,勾踐狼子野心,伍子胥心知肚明,夫差很可能要上當受騙,對勾踐發善心,縱虎歸山,急忙向鮑牧辭行。這個時候,齊國大局已定,鮑牧和田乞帶領的鮑、田兩大家族已經把原來掌控齊國國政的國惠子和高昭子趕盡殺絕,把齊景公立的繼承人晏孺子也給謀害,兩人擁立齊公子陽生為齊王,是為齊悼公,齊悼公隻是傀儡,鮑牧和田乞成了齊國執政者,伍子胥幫助鮑牧爭奪權力的目標初步實現,再接下去就該鮑牧和田乞一爭高下,一山難容二虎,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問題,需要待以時日,所以伍子胥執意迴吳國,鮑牧也不好意思再強自挽留,臨行送了伍子胥兩對白壁,算作謝禮。鮑牧是生意人的後代,在這次奪權過程中,伍子胥出謀劃策幫了大忙,請人幫忙,必付報酬,這樣就算兩清,雙方誰也不欠誰的。以後有事可以繼續合作,沒有新賬舊賬,還是按勞計酬。


    伍子胥星夜兼程趕迴吳國,來迎接他的是兒子伍勳,從伍勳嘴裏得知說夫差已經把勾踐君臣放迴越國,伍子胥頓足捶胸懊喪不及,自己快馬加鞭還是來晚了一步。他想親自帶人去追迴來,可猶豫一下,感覺不妥,吳王已經下詔,如果貿然把勾踐和範蠡追迴來,等於不把吳王的詔令當迴事,有忤逆之嫌,還是必須先做好夫差的工作。於是命令兒子伍勳帶人追趕勾踐,不讓他們逃出吳國,如果敢抗命,格殺勿論。自己則匆忙趕到吳王宮中見吳王。


    伍子胥在齊國的所作所為早就有夫差心腹之臣逢同告知夫差,夫差對伍子胥不僅僅是不滿,而且有了猜忌之心。你伍子胥幫著鮑牧奪權殺齊景公立下的太子晏孺子,助紂為逆,說明你這人腦後有反骨,難保以後不會在吳國故伎重演。所以得知伍子胥迴來的消息,假裝身體不舒服,沒有去迎接,甚至沒派手下大臣去招唿一下,目的就是給伍子胥一個警告,反思一下自己在齊國的所作所為。


    伍子胥求見夫差,夫差托病不見,伍子胥等了半天沒結果,怒了,時間不等人,勾踐和範蠡已經在返越路上,一旦進了越國,要追迴來就難了。伍子胥心急如焚,隻好用計,命人在王宮門口放上一張案幾,把先王闔閭大王的那隻失而複得的“屨”放在上麵,又要開始放聲大哭,緬懷先王。緬懷先王說明今王的不是,明著讓你夫差難堪一下。


    夫差這才不得不出來相見。伍子胥拿先王的“屨”屢次施壓,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可有什麽辦法呢?緬懷先王有什麽錯?理在伍子胥這裏。


    夫差說道:“聽說伍相國在齊國大展身手,可喜可賀。寡人還以為你心裏隻有齊國沒有吳國,沒想到你還是想起寡人來了,一迴來就這般大動幹戈的,不知你想到了什麽至理名言要傳授寡人?”


    伍子胥連連磕頭,說道:“臣在齊國出生入死,如履薄冰,所幸老天不負有心人,齊國終於太平無事。臣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大王稱霸天下的千秋大業考慮。請大王體諒臣的苦心。”


    夫差冷笑起來,說道:“你伍子胥在齊國幫著鮑牧做弑君篡政的勾當,全是你一肚子私心雜念。你怎麽能說為寡人做事?”


    伍子胥說道:“大王要稱霸天下,齊國的支持至關重要。以前齊國的國政被高昭子、國惠子把持,這兩人和晉國的大臣趙鞅關係很好,互通聲氣,他們支持晉國做霸主。現在臣幫鮑牧和田乞趕走了高昭子和國惠子,代之執政的是鮑牧和田乞,他們願意和臣結好,擁護吳國稱霸,臣自信為大王稱霸天下大業布下很重要的一步棋。”


    做天下霸主是夫差夢寐以求的偉大事業,伍子胥看穿了夫差的心事,說的話完全扣在夫差的心弦上,夫差怎麽能不感動呢?夫差的臉色和悅不少,但還是有氣,夫差是明白人,要想糊弄他可不行,伍子胥事前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介入齊國內鬥,沒有半點私心雜念?現在隻是公私兼顧,齊國政局變化趨勢暫時還算對吳國有利而已。所以依然口氣不善。


    夫差說道:“原來伍相國在去過奔忙一年,還是做了一點對寡人有益的事,寡人隻好心領了。隻是你走後,寡人一直身體欠佳,滿朝大臣為此殫精竭慮、焦頭爛額,而你作為臣子竟然沒有派手下來慰問一下略表忠心,這又作何解釋?”


    夫差的話讓伍子胥很生氣,自己已經夠低聲下氣了,還是不被理解,忍不住唿一下站起來,抗聲說道:“臣以為天下臣子對君王的忠心分兩種,一種叫大忠,把國家大事放在首位,替君王分憂;還有一種叫小忠,把君王的日常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臣是吳國大臣,隻行大忠,不行小忠。”


    伍子胥的話理直氣壯,把夫差憋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樣子很狼狽,簡直有點下不了台。幸虧這是伯嚭及時趕到了,正好替夫差解圍。


    伯嚭上前對伍子胥說道:“伍相國的大忠、小忠之說確實很有道理,但隻行大忠,不行小忠,究竟不算是一個完美的忠臣。伍相國在齊國為國家大事操心,算是盡了大忠,但就算日理萬機,安排一個手下來問候一下大王玉體,這點精力和時間還是擠得出來的吧?大王為人仁慈、寬宏大量,他的要求其實很低,不就是希望伍相國心裏記掛著他嗎?”


    伯嚭的口才天下無匹,話一說出來,輪到伍子胥張口結舌了。伍子胥後悔莫及,捫心自問,確實是自己沒有把夫差這個自己扶植起來的吳王放在心裏,派個人來問候一下多簡單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大大咧咧忽略了,現在授人以柄。


    伯嚭的話卻讓夫差緩過氣來,內心的火氣又上來,聯想到自己生病那些日子裏,自己心中的無邊的絕望和一步步走向死亡時的孤苦無助,差點掉下淚來。又開始責備伍子胥,說道:“你伍相國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寡人危難之際不施援手,反而是越王勾踐,這個寡人腳下的罪臣,嚐糞辨疾,治好了寡人的病。你堂堂相國情何以堪?”


    現在夫差主動說道“勾踐”這個正題上來,正是伍子胥渴望的話題。剛才被夫差一頓責備,自己氣昏頭,差點把勾踐給丟了。


    伍子胥說道:“好個嚐糞辨疾!臣以為這是勾踐處心積慮、心懷叵測。他嚐大王的小便,乃是為了吃大王的肝,他嚐大王的大便,乃是為了吃大王的心。而大王尚對他心存感激。他的目的就是想保住小命,為以後圖謀複仇留機會。你們都上了他的當。”


    伍子胥這幾句話仿佛天上炸了一個響雷,令人耳鳴目眩,把夫差嚇了一大跳。但是一旦靜下來,思前想後的,就有點迷惑不解了。感覺伍子胥的話有危言聳聽之嫌。


    夫差說道:“他勾踐是個忠厚長者,難道竟是個處心積慮、心懷叵測的奸人嗎?寡人不信。你們都是親眼看到的,都說說自己的看法。”


    夫差被伍子胥嚇壞,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於是征求幾位臣僚的意見。這些臣僚中伯嚭當時陪在夫差病床前,被離和逢同是那天在嚐糞現場的,兩人開始仔細迴憶當時的情景。


    被離說道:“伍相國的話也不是一點沒有道理,臣看見勾踐嚐了大王的大小便後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滿麵崢嶸,朝天狂笑起來,和他平時戰戰兢兢的表現不同。臣以為勾踐是不是一個忠厚長者實在值得懷疑。”


    被離完全是站在伍子胥這邊的,說的話也比較客觀,這確實是當時的真實情況。


    逢同是伯嚭穿一條褲的,伯嚭收了越人的不少好處,他自然也沾光不少,不能讚同被離的觀點,何妨對勾踐心存好感,就有了偏見,當然就不可能把人往壞處想。於是馬上緊接著說道:“臣當時也在場,確實看到勾踐朝天大笑,但他笑的是大王的病沒事,完全能治,不像有些人希望的那樣是不治之症。所以乃是開心之笑,不像被離大夫說的那樣是狂妄之笑。”


    倒底當時勾踐的表現是“狂妄之笑”還是“開心之笑”?性質完全相反,前者暴露狼子野心,後者顯示君子仁心。現在夫差不知聽誰的。


    夫差隻好求助於伯嚭。


    夫差說道:“不知太宰大人有何高見?”


    伯嚭冷笑一聲,不慌不忙說道:“按照伍相國的意思,大王命懸一線時候,勾踐若是不聞不問、袖手旁觀,他就是個仁義之人;若是嚐糞辨疾、問診送藥,他就是個兇頑之徒。不知伍相國為何有這樣不近人情的推論?實在讓人不解。臣伯嚭愚昧無知,還是請大王自己判斷。”


    伯嚭的話無疑是在伍子胥心口上捅了一刀,他一心想得到文種許諾的甬這塊風水寶地,已經下決心不惜得罪伍子胥也要救下勾踐。


    夫差仿佛醍醐灌頂一般領悟了,伍子胥這是在故意刁難勾踐,為自己的不盡忠推卸責任!按照伍子胥的推論,堂堂一國之君的吳王之生死可以不管不顧,但作為罪囚的勾踐必須安分守己。這是忠臣之言嗎?夫差內心的怒火騰一下上來了。


    夫差說道:“請伍相國稍安勿躁,不要為了勾踐君臣的事騷擾寡人。勾踐就算是你口中說的是個有狼子野心的人,寡人也決定要放他走。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救了寡人一命,他是寡人的救命恩人。”


    伍子胥見夫差把門堵上,急起來,說道:“不行!放不放越王勾踐乃是國家大事,並不是大王一個人的私事。勾踐固然是大王的救命恩人,但他也是我吳國的心腹大患。望大王不要糾結於個人愛憎情感,要為我吳國稱霸天下的大業而高瞻遠矚。請大王聽臣一言,不要放勾踐迴國。”


    伯嚭見伍子胥還不死心,一定要跟自己唾手可得的”甬“這塊地過不去,很懊惱,忍不住揭伍子胥的陳年舊瘡疤,說道:“當年伍相國為了報答自己的救命恩人蘆蕩漁夫不惜放棄楚國,班師迴國,你還記得嗎?難道你的救命恩人很重要,而大王的救命恩人就可忽略不計嗎?”


    伯嚭說的舊事發生在十多年前了,當時吳國大軍占領楚國郢都一連幾年不走,把藏在山中的楚昭王急壞了,派人出重賞,要是有誰能勸伍子胥撤兵,賞金一萬,賜官大夫。最後一個漁夫的兒子領到了一萬賞金和大夫的官職。伍子胥當年在出逃楚國時,被困湘江邊,有一個蘆蕩漁夫幫他渡過大江,最後為了保守秘密自殺身亡,成了伍子胥此生必報的救命恩人。這個漁夫的兒子聽到了楚昭王的懸賞令後,就去做伍子胥的工作,伍子胥二話沒說,當即答應恩人的兒子馬上退兵。當時外麵風傳是秦國來了救兵,吳軍打了敗仗,不得不撤兵,而真正的原因竟是伍子胥為了報蘆蕩漁夫的救命之恩而主動撤兵。伍子胥可以欺騙天下人,但騙不了伯嚭,伯嚭當年是協助伍子胥指揮軍隊的呀!


    伍子胥被伯嚭點中要害,張口結舌。


    伯嚭的口才真是天下一流,伍子胥遠不是其對手。


    伍子胥後悔莫及,全怪自己有眼無珠,錯把白眼狼當忠犬看。當初伯嚭逃出楚國來投奔吳王闔閭,闔閭這人有先見之明,觀察了伯嚭的言行舉止後,認為其“鷹目虎步”,有豺狼之心,以後會禍國殃民,不肯收留。正是他伍子胥看在同鄉又同病相憐的份上,力薦伯嚭,這才讓闔閭高抬貴手,讓伯嚭留在吳國,給他飯吃、衣穿、官做,而且這官越做越大,太宰職位不簡單,是主管國家祭祀的,高貴、神聖,在所有大夫、將軍之上,可以和相國大人平起平坐。現在伯嚭有太宰之尊,又有吳王的寵信,翅膀硬了,公然和自己叫板,伍子胥縱有噬臍之恨,又能奈何?


    孔子說伯嚭是上天為了懲罰吳國而生的,真是一言中的。


    伯嚭的文蹈武略在當時無人不佩服,但他扭曲的靈魂決定了他的社會價值,不會造福社會,隻會帶來危害,而且其危害程度隨著地位的上升而不斷加深加重,做一個普通人,隻能危害一個家庭或者街坊鄰居,尚在可控之內,現在做了朝廷重臣,整個國家都會被他斷送。


    伍子胥被伯嚭打得一敗塗地,就算伍子胥在吳國朝廷上也有一批追隨者,此時也沒人敢幫他伍子胥說話,妄議夫差放走勾踐有任何不妥之處。連他的忠實粉絲被離也勸他說道:“請伍相國心耐耐、氣寬寬,就算現在大王放走了勾踐,又有什麽可怕的?現在的越國國庫空空,窮得像個叫花子,所有軍事堡壘被拆毀,所有城池對我吳國一麵不能有城牆,國中女人當家,男人慫得隻會照顧小孩,我們要收拾他還不是隨時隨地能做到的事情?不怕勾踐還能興風作浪。他沒能力,更沒機會。”


    伍子胥見被離也說這話,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別看勾踐現在蓬頭垢麵、低聲下氣,等到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時,你們都將成為他的階下囚,你們將生不如死。”


    被離見伍子胥聽不進自己的忠告,隻好閉嘴。


    伍子胥成了孤家寡人,但忠臣畢竟是忠臣,就算戰鬥到隻剩下一個人,依然還要戰鬥下去。


    伍子胥幾個深唿吸後,平靜下來,他畢竟也是闖過大風大浪而不再和夫差、伯嚭鬥氣爭理,而是開始發動迂迴戰,滿足自己的合理訴求。


    伍子胥說道:“大王一心要照顧自己的救命恩人,臣已經無話可說。但臣得知越國大夫範蠡的妻子西施尚活在人間,他範蠡必須履行當年在大部投降時的承諾,把西施送給我伍子胥行妻妾之事,


    沒想到剛才還高舉高打、緊抓著吳國稱霸大業不放的伍子胥竟然貪念起一個叫西施的美人來,如此素質,夫差頓時心生不屑。但伍子胥畢竟是對吳國有大功的兩朝元老,他的要求不能不重視。何妨他的要求隻是越國大夫範蠡的妻子西施,哪簡直不算什麽要求,不就是一個越國的美女嗎?勾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照顧,範蠡算什麽?你想怎麽羞辱他與寡人何幹?大膽享用吧!


    夫差冷笑道:“原來如此。無妨,寡人馬上派人去越國,讓範蠡主動把夫人西施送來就是。伍相國是寡人的股肱之臣,這點要求一點不過分。”


    伍子胥搖頭說道:“怕沒這麽簡單。當年勾踐和範蠡為了保護西施,不惜冒背約丟命的風險,勾踐舍得把自己的夫人送上,卻單單不肯把西施獻出來,可見西施在越人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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