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夫人派人來找西施時,西施和鄭旦正在行宮後院熬製神藥。


    神藥的配方是神巫無杜的傑作。


    無杜有一味神藥,名叫“逍遙散”,是一種麻醉劑,人喝下去以後,看劑量大小,有不同的麻醉效果。本來無杜是用來給自己請神時用的,“逍遙散”能讓他進入一種半醒半醉的奇妙狀態,拉近了人和神之間的距離。沒想到現在用在傷員身上,大見功效。輕傷員服藥後,馬上進入休眠狀態,不吵不鬧,睡上幾天,傷口能迅速恢複;重傷員服藥後,不知疼痛,任憑軍中郎中給他開刀、止血、縫合,死人一樣,而一旦藥效過去人醒來,傷痛全消,手術過程像一場夢。隻要部件尚在,斷腳斷手接上不是問題;就算真的丟了部件,動物的四肢也能借用,隻是樣子難看一點,功能基本能保證一二。


    可見越人也是有絕活的,不隻是吳人有寶貝神藥“不龜手”。


    無杜自然不會把這天賜一般的神藥讓普通人沾手,隻有西施和鄭旦才有資格接觸到神藥和配方。無杜不但會請神,也善相,他能看到西施和鄭旦的未來,非同凡響。當初他對西施還是有顧忌的,她以後會讓勾踐大王跪在腳下呀!此人必有野心。可是人的仁心如太陽的光芒,是無法掩藏的,在這些天和西施一起收治傷員的過程中,他發現西施有一顆善良的心,對傷病員百般照顧,人家身上有傷,仿佛痛在她心裏,跟著人家一起落淚。這樣的仁義之人有可能幹壞事嗎?無杜原先的判斷開始動搖,但願自己得到的神示是誤會,是自己對神不敬,或者幹脆就是神弄錯了。神把事情弄錯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無杜這麽想著的時候,感覺愧對西施,要補償她,就變得格外信任她。


    “逍遙散”有如此神功,簡直成了萬金油,需求量自然很大,西施和鄭旦日夜熬製,比浣紗溪邊浣紗還辛苦。


    工作如此重要和辛苦,一般情況下西施不會擅離職守,但現在是越夫人姒薑派人來傳喚,定然是大事,自然不敢馬虎,急忙到姒薑的寢宮聆聽教誨。


    西施一聽姒薑說勾踐要把她和範蠡的喜事馬上就辦,不但開心不起來,反而一下子眼睛紅了,差點急出眼淚。她驚慌失措,一下跪倒在姒薑腳下,連連叩頭。說道:“請夫人見諒,天下父母養兒不易,兒女大婚對父母來說,乃是天大的事。西施的父母不在,怎麽能背著他們成親?請夫人勸勸大王,西施此時此地不願嫁人。”


    姒薑搖頭,說道:“這件事恐怕本宮也勸不下來,大王心意已決,一定要把你們兩人的事辦了。”


    西施堅持道:“聖人說過,婚姻大事說要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現在沒有父母之命,西施怕挨父母的譴責,萬萬使不得。”


    姒薑歎了口氣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家大王的口頭語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越國所有的美人都是屬於越王的,越王是所有越人的父母。所以他還是你父母的父母呢!請西施姑娘不要再固執己見。權當本宮和大王暫時充當一下你的父母吧!”


    西施淚流滿麵,已經泣不成聲,說道:“吳兵橫行霸道,殺人如麻,西施的父母留在浣紗溪邊吉兇未卜,我一人躲在這裏苟且偷生,不能照顧他們,已經慚愧無比,無地自容,怎麽還敢和範大夫行合巹之禮?請夫人三思,一定要勸說大王改變主意。”


    姒薑見西施竟是大孝之人,大孝之人必是大忠之臣,隻好實話述說道:“大王讓你跟範大夫行合巹之禮,並不隻是對你的賞賜,而是為了讓你能負擔起拯救我越國的重任。現在是國難當頭的危急關頭,範大夫是國家的棟梁,大王最怕範大夫此番一去不複返。如果西施姑娘能和他馬上拜堂成親,範大夫是重情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必然對你有所依戀,如此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會迴來。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和範大夫成婚。”


    西施一臉迷茫,姒薑為何突然冒出範蠡要“一去不複返”,什麽意思?難道範蠡起了私心,丟下大家要顧自己逃命去?姒薑見西施迷惑,就把範蠡準備去楚國請救兵的事告訴了她。


    原來如此!怪不得大王如此倉促下這樣的詔令。想想範蠡此去楚國千裏迢迢,不知要經曆多少的風險,或許今晚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西施心碎了。她心裏有愧、有羞、有迷茫、有憤怒、有無奈,五味雜陳,人生第一次感覺沒了主意,朝東方浣紗溪方向向父母遙遙磕了三個頭,算是對父母賠小心。西施終於還是不得不“謹遵大王之命”。


    範蠡聽說西施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不願意現在成親,知道西施是大孝之人,他不忍傷她的心,打算向勾踐諫言,尊重西施的意見,把三年之約往後推,卻被文種攔住。文種說道:“大王生性多疑,現在心情不好,更是變本加厲,你還是不要拒絕他為好。一旦拒絕,大王必然懷疑你居心不良,好容易說服他去楚國請救兵,不能把正事給耽擱了。”


    範蠡說道:“可是西施要是因此怨恨我一輩子,我一定會生不如死。”


    文種思忖片刻,說道:“既然大王和西施你都不能得罪,我就教給你一個辦法,你和西施可行合巹之禮,不要行合巹之實。”


    範蠡聽明白了文種的意思,那就是聽勾踐的,行拜堂成親大禮,算是夫妻了;也聽西施的,別過洞房花燭夜,因為沒有父母之命,這離真正的夫妻還差一點點。


    文種平生第一次出了個餿主意,簡直就像一個酸腐書生在玩咬文嚼字,但眼下這種情況下,就算周朝的開國元老薑太公再世,除了出不關痛癢的餿主意,還能有什麽錦囊妙計?


    範蠡有自己的想法,此去楚國請救兵,千裏迢迢,吉兇未卜,為了取得勾踐的信任,被迫和西施拜堂成親,已經對不起西施,怎麽能又和她洞房?要是自己在路上遭遇不測,留下西施孤苦人間,自己將死不瞑目。成親不洞房,也算將就之計。他一心隻求自己的心愛之人永遠美玉無瑕,永遠光彩奪目。眼下,他要成全西施,還能做什麽?能做的也就是別留給她累贅,僅此而已。


    範蠡當即把文種的餿主意對西施說了,現在的範蠡對西施已經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如果以前隻是對她形象的崇拜,那麽現在已經變成對她人格的敬重,所以非常害怕得罪西施。


    西施一聽,滿臉苦笑。


    西施說:“我們越地的風俗,拜堂不洞房,夫妻多災殃。這次去楚國請救兵,千難萬險,你不怕被說中嗎?”


    範蠡連連搖頭,也苦笑著說:“大王挑了這麽個好時辰讓我們成親,已經災殃多多,再多一點,關係也不大。”


    西施說:“可是沒人會相信我們拜堂沒洞房。我還是沒臉見父母呀!”


    範蠡笑道:“請西施姑娘放心,範蠡一定會讓大家知道就是。”


    範蠡果然遵守自己的承諾,兩人在越王的行宮中敬完夫妻交杯酒,西施就替範蠡換下五彩絲綢新郎官衣服,穿上了麻布短衣,肩上背上湛盧寶劍向大家辭行,準備連夜下山去楚國。


    勾踐驚訝道:“範大夫為什麽如此匆忙辭行?雖然我越國危在旦夕,但也不差這一夜時間。範大夫盡可等明天一早出行。別辜負了今晚的良辰美景。”


    範蠡說:“救兵如救火,若是臣留戀和西施姑娘的一晚良辰美景,因此耽擱了越國複國的大業,就算百死難贖其罪。隻要越國得救,臣和西施每天都是良辰美景。臣不貪戀這一時半刻。”


    西施連忙上前幫腔到:“範大夫言之有理,我們夫妻是一個想法。”


    文種也幫腔道:“伍子胥在山下虎視眈眈,每時每刻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隻有晚上下山,才不易被吳軍發現。要是明天出行,又得耽擱一天的行程。”


    勾踐被震撼了,勾踐完全明白範蠡對西施的一往情深,一片癡情,他正是抓住了範蠡的這個弱點,希望借此羈絆範蠡,沒想到範蠡竟是如此胸懷,還有文種和西施表現都很搶眼,沒有半點私欲。隻有自己有點缺德,勾踐忍不住臉紅了,平心而論,自己的手段有點卑鄙,勾踐這輩子也是第一迴感覺問心有愧。


    隻有西施身邊站著的伴娘鄭旦想不明白,有點氣憤,她悄悄在西施耳邊嘀咕道:“你瘋了!今天晚上你怎麽能放她走?拜堂不洞房,夫妻多災殃。浣紗溪兩岸的人都這麽說,你忘了?”


    西施不能解釋,隻能哄她一下,說:“如今這句話背時了,我聽神巫無杜說,現在時興的是拜堂不洞房,子孫綿綿長。郫中人都這麽說。”


    鄭旦不信,道:“還子孫綿綿長,我才不信!這次範大夫單槍匹馬去楚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都沒留下半點骨肉。你要抓住晚上的機會,給他留下種子的。”


    西施見鄭旦童口無忌似的,說出這麽不吉利的話很生氣,很想踹她一腳,可怕引起別人注意,隻能狠狠瞪她一眼。鄭旦話一出口,也自覺自覺失言,趕緊低頭訕笑,以示歉意。


    西施心裏有氣,再不願理睬鄭旦。


    勾踐親自把範蠡送到了山頂,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夫人姒薑和他們的女兒越姬,越姬是長女,這年才九歲。範蠡此番赴楚,目的是要激活楚國和越國之間的同盟關係,取得楚王的信任很重要,所以勾踐準備讓越姬做人質抵押在楚國。越姬才九歲,還不能嫁人,等於是白白送給楚人做童養媳。越姬世事未諳,在大部關久了,索然無味,聽說要跟著範大夫去楚國的王城鄀都,很開心,以為是父王對自己恩寵有加,跟在一群大人背後還跑前跑後獻殷勤。


    大部後山山高林密、群峰陡立,連當地山民也極少進入,這裏除了範蠡外,一眾人都沒來過此地。


    半夜時分,眾人來到一處懸崖峭壁上,此時皓月當空,照得大地一片銀白,大家往懸崖下一看,嚇得連連倒退。越姬年少好奇,也學大人的樣子往下看,嚇得一聲怪叫,跑得比兔子還快,過了好一陣,還在瑟瑟發抖。


    這懸崖有一百丈高吧,望下去簡直就像俯視九泉之下的地獄。


    鄭旦是跟著西施一起來送行的,鄭旦自仗有劍術會騰挪功夫,暗中盤算著找機會從這裏下山去吳人的營地裏騷擾一下,殺他個措手不及,替遭殃的鄉親們出出氣。現在看到這般狀態,腿都嚇軟了,怪叫一聲,其表現和越姬差不多。還要想下去?這是多大的妄想!


    看樣子,除了在此處練兵多年、訓練有素的範大夫,其他人很可能連想想、試試的膽子也沒有,光是大腦裏轉一轉,就會讓你手腳酥軟發麻,心裏發虛。


    前有強敵窺視,後是懸崖絕壁擋道,越國君臣士民要想從大部這個越國僅存的堡壘活著出去,看來隻能靠範蠡的一雙手、一張嘴巴了。一雙手攀緣下山,一張嘴說服楚王。


    越姬聽說要從這裏下去,哪裏還肯答應?哭著嚷著不幹,死死抱著母親姒薑的腰不肯放手。現在她明白了,父王送她下山不是好玩,而是送死。


    周圍的人看著這淒慘場麵,無人敢輕舉妄動,隻能默默站在一旁,聲吞淚咽。


    姒薑本來就心疼女兒,不想骨肉分離。這一走,自己心頭肉,轉眼變成人家腳下草。現在見女兒把自己當最後的救星,哭著哀求,頓時柔腸寸斷,更不願意女兒離開自己,也抱住了越姬不肯放手。


    姒薑說道:“一家人要死要活就在一起,求大王改變主意吧!”


    勾踐雖然英雄氣長,可是眼前母女情深,一副相濡以沫的樣子,畢竟動了幾分兒女之情,落下淚來。勾踐深深自責,貴為一國之主,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保不住,還要靠她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去做籌碼討救兵,枉為男兒。這輩子若是有出頭之日,不掙迴這口氣,天誅地滅。這麽想著的時候,勾踐的心腸又硬起來,擦幹眼淚,按照既定方針辦事。


    勾踐搖頭說道:“不行!女兒必須跟著範大夫下山。她既然是我勾踐的女兒,救我越國於生死存亡之際乃是天職。不能讓她守在這裏空耗軍糧,無所作為。如今越國遭難,人民死傷無數,人命賤如草芥,為何我越王的女兒就能躲過一劫?女兒是死是活,上有天意。請夫人三思。”


    姒薑見勾踐心意堅決,知道迴天乏術,隻好鬆開了越姬,把自己脖子上掛著的一串貝珠掛在越姬脖子上,母女一場,不知今後還能不能見麵?就算相見了,也一定是十年、二十年後,還能相認嗎?這串貝珠或許能當信物。


    越姬還要哭鬧,勾踐發怒了,拔出越王之劍大吼道:“倘若再敢違抗父命,看我把你砍成兩半丟下山去。”


    越王寶劍的寒光在淒清的月光下特別令人膽寒,越姬終於被鎮住了。雖然不敢哭,但還是嚇得倒吸起。勾踐親自拿繩子把越姬綁在範蠡身上。


    神巫無杜可憐越姬,從懷裏掏出一瓶“逍遙散”,要給她來一點點,希望她能在稀裏糊塗中度過難關。卻被勾踐一把打掉。


    勾踐教訓越姬說道:“你給寡人睜著眼睛溜下懸崖去,不許閉眼。你如果能活著,要一輩子記住今天看到的情景。這就是亡國的下場。”


    越姬現在對父王畏之如虎,隻能茫然點頭。看得西施也心酸了,就假裝給範蠡整行囊,悄悄湊到越姬耳邊說道:“沒事。等下去時閉上眼睛就行。誰都不會知道。範大夫也一定為你保守秘密。”


    ……


    範蠡確實是訓練有素,麵不改色心不跳,輕車熟路,二話沒說,係好繩索,背著越姬淩空而下。


    西施嚇得麵如土色,卻不敢作聲,生怕驚擾了生死係於一線的範蠡,隻要稍微手頭一鬆,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隻能在心裏一百遍禱告:“蒼天佑我範郎,你可要千萬小心!”


    想來旁邊的夫人姒薑正在為女兒如此祈禱吧!


    等了好久,懸崖邊上繃得緊緊的繩索終於鬆下來,傳來了幾下震動,這是範蠡安全著陸的信號。


    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要不是鄭旦扶住她,姒薑和西施幾乎癱軟在地,眼睜睜望著懸崖下範蠡成了米粒大一個點,消融在黑暗中。人真的太渺小了,範大夫這樣高大英俊、智勇雙全的人物,看似能叱吒風雲,其實也隻不過是天地之間一粒塵土而已。


    西施這時才感覺到鄭旦的話沒錯,範蠡此去確實太兇險,不應該讓範蠡這麽匆忙離開自己,夫妻倆至少應該有一夜魚水情歡,或許老天睜眼,真能在臨別之際替範蠡留下一兒半女的種子。


    可現在說什麽、做什麽都晚了。


    西施的心中漸漸湧起一縷對範蠡的深深愧疚,暗中發誓,此生夫妻若有重逢之日,必定用千百倍的溫柔善待自己的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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