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槜李之戰後,越人因為打了勝仗歡天喜地,那邊吳人卻慘了,打了敗仗,死了許多將士,還不足為道,畢竟吳國這些年和楚國戰事不斷,大家都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關鍵是吳王闔閭給戰死了,這才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吳國上下哀鴻一片,人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簡直是世界末日到了。


    最難受的要數相國伍子胥。闔閭對他有大恩,要不是闔閭,一個亡命天涯的罪臣怎麽可能向堂堂楚王叫板尋仇?而且最後還如願以償!伍子胥的複仇創造了人間奇跡,而闔閭正是這個奇跡的資助人。伍子胥願意用自己一百次死去換來闔閭的一次重生。


    把闔閭的屍體運迴姑蘇城後,伍子胥就守在闔閭遺體邊一刻不離,抱著屍體就是哭,最後哭破了嗓子,發出的聲音完全變樣,像餓狼在嚎叫;哭幹了淚水,眼睛裏最後流出來的已經是已經是血。就算這樣,伍子胥仍然無法解脫內心的無窮愧疚,於是又想到了自殺。闔閭下葬那天,太陽還沒有下山,一天沒完,伍子胥已經三次拔出吳王闔閭的遺物——屬鏤寶劍要自盡,他痛心疾首自己沒有保護好闔閭的安全,罪在不赦,可是自己身為吳國相國,職高位重,又功高蓋世,吳國上至王室下到大夫將軍,沒有一個人敢跳出來審判他,於是就想到隻能用自盡來懲罰自己。幸虧太宰伯嚭看穿了伍子胥的心事,派人時刻提防著他,這才沒讓他自殺成功。前幾次自殺,伯嚭都是好言相勸,循循善誘,可等到伍子胥第四次拔出屬鏤寶劍要割喉時,伯嚭終於忍不住了,他不再賠小心,而是直接指著伍子胥的鼻子大罵起來。


    伯嚭罵道:“你伍子胥還能算是忠臣嗎?先王駕鶴西去,國人措手不及,人心惶惶,如果不早定新君,被壞人找到可乘之機,很可能有家破國亡之災。這是先王願意看到的結果嗎?更何妨如今大仇未報,殺死先王的兇手仍然逍遙於世,你就想一抹脖子一了百了,你是這樣報答先王的知遇之恩的嗎?”


    沒人敢罵伍子胥,敢罵伍子胥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夏天的驚雷,振耳發聾。更何妨這伯嚭口才極佳,要不開口說話,一旦出聲,必然洞悉對方的心理弱點,真正說到點子上。果然,伯嚭的震喝話不多,但分量不輕,終於喚醒了伍子胥的良知,讓伍子胥想起自己的身份,不但是知恩圖報者,更是吳國的相國,肩上擔負著重整家園的在大任,闔閭留下的爛攤子必須由他伍子胥收拾;還將是一個複仇者,闔閭之死必須由他負責向越王勾踐討迴血債,否則,闔閭算是白死了,他伍子胥就算如願以償步闔閭後塵去陰間地府陪他不寂寞,難道真有臉見闔閭這位恩人了?欠債沒還清,還好厚著臉皮見人!


    所以現在的伍子胥萬萬不能去見先王闔閭。


    伍子胥接受了伯嚭的責難,放下屬鏤寶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既然不能死,就得繼續幹活人該幹的事。


    第一步首先是要立新君,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闔閭有十多位兒子,都是伍子胥和伯嚭兩人調教過的,一清二楚,可以說個個都是賢能之人。但伍子胥首先想到的是夫差。夫差雖然不能算是最優秀的,但絕對算是最有血性的。看危難之際的表現最能彰顯人的本質品行。闔閭躺在靈堂裏接受國人吊唁這些日子裏,其它公子哥不是悲悲戚戚就是淒淒慘慘,從早到晚守在闔閭屍體邊像走失了母親的羊羔,不知所措,隻會咩咩叫,隻有夫差完全不來這一套,他哭過父王以後就不再悲傷,渾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是咬牙切齒的仇恨。迴到家裏後命令搞衛生的最卑賤的奴隸每天天沒亮喊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叫醒,叫醒後馬上補上一句“夫差,你忘記勾踐殺死你父王的仇恨了嗎?”,睡眼惺忪的夫差此時就會打個激靈馬上清醒,跟上一句“夫差我決不敢忘記!”。


    當時吳國的禮儀,有身份的人除了父母能直唿其名字,其他人是不允許的,那是鄙視你的表示,等於打你一個皮肉不痛心在痛的耳光。夫差就是要找到被人打耳光、被最卑鄙的人鄙視的感受!眼見父王被殺,而殺父仇人依然跟你站在一片土地上活著,還有比這更差勁的人子嗎?夫差、夫差,就是最差勁的人!夫差使用激將法激勵起自己的原始血性。


    夫差的行為很極端,瘋子一樣,如此折騰,一連就是幾個月,而且如果老天還讓仇人勾踐活著,很有可能經年累月這樣繼續下去,永不斷絕。


    伍子胥和伯嚭商量,從為君者的角度來分析,夫差不是最佳新君人選,闔閭活著時,夫差在父王眼裏甚至找不到立體感,跟影子一樣,公子中比夫差賢能的很有幾位,可惜他們飽讀聖賢之書,消磨了人性中的棱角,治國安邦可以,報仇卻缺乏血性,因為聖人的書從來不把冤冤相報當作是人的一種美德。而眼下吳國的當務之急是要報國仇雪恨,不然吳國將失去凝聚力,民心渙散,分崩離析。這個新君不能光憑賢能就能勝任,還需要有特殊素質。經過比對,每天在家裏嚎叫的夫差進入視野,而且一致認為夫差表現合格,鐵骨錚錚、野性未泯,有報仇雪恨的潛質。於是就把夫差扶上了新君的位置。


    伍子胥和伯嚭哪裏會想到其實兩人都上了夫差的當。夫差的鐵骨錚錚的野性其實有一大半是裝出來的。父慈才能保證子孝,一個父親把自己的兒子當影子看,你還希望他是孝子給你報仇雪恨嗎?可能性微乎其微。夫差和闔閭的父子之情差強人意,夫差之所以裝出大孝的樣子是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教導他裝假的是吳國的下大夫,名叫逢同。逢同的祖先是晉國人,八十多年前跟著吳國的“車戰之父”巫臣一起來到吳國,當時一眾人很受吳王重用,給的官職上將軍起步,上至相國。可是他們的後代卻隨著祖輩榮光的消退,漸漸被曆代吳王冷落,到第四代時,逢同隻得到一個下大夫的官職,連參政議政的資格都丟了,官小祿微,隻夠溫飽,要是多生幾個兒女,連養家糊口也難。逢同不甘心,想重鑄祖先的輝煌,於是開始想方設法結交公子哥。闔閭的幾個公子中出類拔萃的幾個他是高攀不上的,人家懶得理你,隻有結交想夫差這樣沒希望發芽的“枯藤老枝”,但逢同不泄氣,隻要是公子,是王的兒子,一飛衝天的可能性是永遠存在的。


    闔閭意外戰死,死前又來不及留下半句遺言,立誰為吳王成了懸念,凡是公子都有可能成為吳王,不會“發芽”的夫差有機會“發芽”了。朝堂上下亂成一鍋粥,仿佛天要塌下來。隻有逢同不為所動,他太清楚了,現在吳國的大權就在相國伍子胥和太宰伯嚭幾個人手中,特別是伍子胥,是核心中的核心,一句話有大半個吳國的重量。隻要取悅於伍子胥,夫差就有“一飛衝天”的可能。


    如何取悅於伍子胥是個難題。此翁軟硬不吃,是一個剛正不阿的忠臣,眼裏容不得沙子。要想用金銀財寶去賄賂,一定行不通,就算給他整個世界他一定把整個世界砸碎。唯有一招可用,那就是精神賄賂,換句話說,就是在精神上取悅於他伍子胥。


    於是就把夫差打扮成一個複仇者的樣子。夫差勇武有餘,斯文略遜,更加以前常被父王和兄弟們欺淩,胸中自有一股憤憤不平之怨氣,現在使出渾身解數扮起複仇者角色,把對父兄的怨氣化成對勾踐的殺氣,聲色俱佳,惟妙惟肖,簡直天衣無縫。伍子胥和伯嚭果然上當,而且是身不由已地上當的。


    兩人都曾經是複仇者,知道滿腔的仇恨是什麽樣子,那種發自肺腑的憤怒是沒有真實經曆的人無論有多好演技都裝不出來的。誰知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資質平庸的夫差竟有移花接木的功夫,把對父兄的怨恨裝作是對勾踐的仇恨,表演順利過關。


    伍子胥本來就是一個複仇者,對天底下所有的複仇者都有惺惺相惜的好感,他像一個複仇之神,恨不得將天下所有複仇者庇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夫差創造了奇跡,竟然讓伍子胥這樣一個缺情少感的鐵血男兒對他產生了隻有父親對兒子才會有的情感,父子之情。夫差當然記起珍惜這份感情,但記住了逢同的忠告,對伍子胥不能物質行賄,要用精神行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家裏最卑鄙的奴隸不斷羞辱自己。


    就這樣,天時地利人和,夫差十分順利坐上了吳王的寶座。


    要讓伍子胥這等出類拔萃的頂級人物上當,實在不易。其實也是天意如此,國家陡然遭此大變,伍子胥愁腸百結、心亂如麻,人的理智和判斷力自會大打折扣,一心隻想著複仇,所有的問題都得為複仇讓道。


    當時朝堂上一個叫要離的大夫還算有點冷靜,懷疑夫差有詐,不敢向伍子胥諫言,就去找伯嚭,伯嚭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有一顆八麵玲瓏之心,冷靜下來後也感覺把夫差有造假嫌疑,立他為吳王有點草率,當時就向伍子胥商量。


    沒想到伍子胥卻成竹在胸,說:“哪有怎麽樣?夫差能替先王報仇最好,若是有二心,讓他遜位就是了。不管這麽說,他能做到這一點,至少效果是有的,不管真假,還是能提振國人向勾踐報仇雪恨的雄心!”


    伯嚭連連點頭,伍子胥的雄才大略和他的“八麵玲瓏”碾壓得粉碎。伍員還是勝過伯子一籌,不得不服。現在伯嚭已經明白了,伍子胥根本沒把夫差當迴事,甚至沒把他立為吳王當迴事,成為吳王的夫差隻是他伍子胥正在下的一盤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執局人還是他伍子胥。隻要夫差能忠實執行伍子胥指定的複仇計劃就行,管你有沒有治國安邦的才能。誌同道合最重要,若是換一個賢能的公子繼承王位,他的治國方略和你們的複仇計劃背道而馳,那就太麻煩了,等於伍子胥被綁住了手腳,再自由不得。伍子胥半輩子快意恩仇,若不能替闔閭報仇,不是急死就是氣死。


    可是伯嚭善於瞻前顧後,還是有點擔心:現在夫差羽翼未豐,可以任憑伍子胥和我伯嚭擺布,可是一旦王位坐穩以後呢?畢竟他是君,你是臣,那時要是他要算總賬,我們付得起利息嗎?伯嚭把後腳伸得很長,深怕以後會夾了尾巴。


    伍子胥做事向來極端,見伯嚭心中還有顧忌,幹脆把夫差叫到吳國的祖廟之中,君臣三人在先王闔閭的牌位下麵,歃血為盟,發下毒誓:三年之內必報大仇,若誰違反誓約、中途變心,人神共誅。


    左史記言,右史記行。他們在廟堂歃血為盟這件事被右史記錄下來,說過的話則被左史記錄下來。兩位史官把記錄保存在國家檔案館裏,以待日後驗證。


    這“人神共誅”這句毒誓很有嚼勁,看似像一般誓約一樣是格式化的,但既然出自伍子胥之口,就不是那麽“格式”了,此翁忠字掛在額頭是在玩真的,要是夫差敢言而無信,放棄父仇不管,他伍子胥很可能讓史官找出誓約,直接把你吳王給“弑”了,不忠不孝,留之何用!


    夫差自然心領神會,聽出了伍子胥鏗鏘誓約後麵滿滿的威脅,但他不以為意,現在繼承王位畢竟是最重要的。


    夫差坐上王位後,伍子胥沒有讓他輕鬆,也加入到夫差的“唿名”遊戲當中來。以前隻是夫差家的奴隸敢叫夫差的名字,現在伍子胥也開始直唿夫差的名字了。每當君臣上朝相見或者散朝相別,伍子胥都會直麵夫差大吼:“夫差!而忘越之殺而父乎?”,夫差自然不敢有異詞,隻能乖乖迴答曰:“‘唯!不敢忘。”(引號裏麵的話是司馬遷《史記》上的原話)。以此來提醒夫差別忘記誓約,同時也是激發吳國君臣士民報仇雪恨、誓殺越王勾踐的雄心壯誌。


    當然,要複仇但是靠喊幾句口號是不夠的,必須要有實際行動,必須要有強大的實力。伍子胥諳熟複仇之道,自然不會馬虎。夫差上位後,國家機器開始正常運轉,伍子胥和伯嚭全力以赴開始強軍之旅,力爭打造一支和楚國爭雄時更強大的吳軍。


    靠著這些年從楚國掠奪來的大量財富,伐木造船,造了三條和餘皇一般大小的戰船,餘皇戰船本來就是裝吃水量天下第一的戰船,讓吳國的水軍在長江上找不到對手,現在一下子有了四條,吳國的水軍稱霸海洋的實力也有了。又派人從北方購來大量馬匹,製造戰車,擴充車戰隊伍,吳國從百乘之國開始邁向千乘之國,槜李之戰的損失馬上追迴來,而且更強、更精。


    伍子胥立誓要讓越國成為第二個楚國,讓勾踐成為第二個楚平王,就算躲進墳墓裏,照樣讓其受鞭屍之苦,落得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所以如此強國行動還是感覺不足,又派出大量客商向中原諸侯國購買戰爭物資。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向宋國的“洴澼絖者”(大概相當於越地的浣紗女之類)不惜百金購買“不龜手”。這種“不龜手”藥塗在腳上、手上可以讓你在寒冬臘月下河浣紗漂絮而不生凍瘡,不被凍傷,簡直是神藥。在當時條件下,一旦在冬天裏發生戰事,將士們在野地裏挨凍,兩軍還沒開打,雙方一定已經有一大半士兵因為手腳生凍瘡導致行動受阻而失去戰鬥力,現在一方有了不龜手,戰力再不會受影響,不就是憑空保證了成千上萬戰士的戰力?沒有不龜手這一方還打什麽仗?幹脆轉身逃跑保命要緊,隻是腳上既然生滿凍瘡,估計連跑也是跑不掉了。有如此神藥,人家才出百金的價格真便宜,就是萬金也值,伍子胥一定會買。可見這個客商既精明又愛國,為國家省錢,定是一個被伍子胥和夫差的“唿名遊戲”激發起複仇欲望的忠君報國的好臣民。


    在夫差上位的第二年下半年,其實吳國已經足夠強大,比槜李之戰前還兵強馬壯的,隻要不出現將驕兵惰的意外,完全可以憑實力打敗越國。夫差很想馬上開始履行殺勾踐報父仇的使承諾,畢竟複仇是一柄懸在自己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著,缺乏安全感。何妨報仇這事兒不是人人都能幹的,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它會把你心頭之傷慢慢抹平,夫差擔心時間一長,自己鼓搗起來的心頭之傷會被抹平,表演失真,給伍子胥看出破綻,很可能會被伍子胥趕下台去。可是夫差的如意算盤當即被伍子胥否決了。伍子胥老謀深算:憑目前吳國實力卻能打敗越國,打幾個勝仗沒問題,但我們的目的不是打敗越國,而是要徹底滅掉越國。而且一旦開仗,就要一鼓作氣達到目的,決不能敗而不亡,傷而不死。讓越國得到喘氣療傷的機會,那就麻煩了。就像豹子撲殺獵物前的身體動作,豹子把身體屈曲得越厲害,出手的力度和速度就越驚人。繼續屈曲!


    夫差真的很累了,每天遭受直唿其名的羞辱,但他立足未穩又不敢跟伍子胥爭是非,隻能硬起頭皮硬撐下去。也奇怪,這一撐竟撐出奇跡來,夫差本來對父王闔閭並沒多少感情,恨多於愛,現在假戲真做很長一段時間後,莫名其妙動了真感情,隻要伍子胥一提起勾踐的殺父之仇,真的感到有一股激情在胸中澎湃,憋著難受,就等著找到突破口一瀉千裏。


    善於駕馭複仇情緒的伍子胥真的太厲害,他把一個沒有仇恨的吳王夫差慢慢培養出仇恨情緒,成為複仇者。


    吳國君臣像看準了獵物的豹子,為了致命一擊,一直將身體屈曲、屈曲,一直屈曲了整整三年零五個月。


    在這三年零五個月的“屈曲”中,吳國有了一支強大的水戰艦隊,有多艘餘皇號一樣的戰艦。成了千乘之國,戰車數量可以匹敵當時中原地區任何一個諸侯國。還有一個絕密法寶,那就是“不龜手”神藥,要是那個諸侯國敢在寒冬臘月裏和吳國交戰,必敗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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