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六章月光注


    冰塬到了暮春。


    大地上,黑暗土壤豐盈美麗的厥子類植物,雖不是長藤蔓生。但是在古老幹淨的土地,無盡簇生的野翠,以綠光洇染了無盡極、碧嫩的模糊色。


    拙土雕琢出的新鮮生機愈日蓬隆。太陽光著低矮草木燎燃般旺盛的尖芒。持久寒冷中走過來的綠植,已經完全鋪陳了生機。


    貼膘的壯馬,在好草豐盛的季節,散發著健旺彪悍的野性。


    無論是獵司裏迪,還是冰盧厝、盾馬、羽焰火、圖蘭、侖陀和埃蓋爾賽……健壯的馬匹噠噠噠奔騰,形成空間音聲鋪陳的底色。


    這些歡騰躍動的馬匹,形成大地隨處流動的玉色河流。舒緩地流淌著吉祥的光亮。


    冰塬人喜歡將暮春臨夏的時節喚作馬月。就像遙遠的迦檀人將時令分為霧光季、新荷季、雨季……帶著時令鮮物一樣的稱唿,摹化歲月感。


    洪疊邇厝當天的新祭完成後,豁落步出宮殿。一個人獨自走在大地漸漸熏熱的曠風中。


    他隻是徑直朝著一個方向走著,微微俯首。魁梧身軀隨著豁豁走動,唿唿生響的風,雖然不甚。但是浩發紛然披散開來……


    一綹綹飄騁著飛動,仿佛無數散亂扭曲的蛇頭,敏翹著婉轉縈繞著賁動。


    此時的他是孤獨的,孤獨其實是他所願。莽撞的不避勢,讓他猛步拓足,仿佛一道僵硬傾斜的石崖。凜冽而料峭,讓形狀颯劃鋒利突兀的側棱。


    大地上靜矗的馬匹,似乎已經感受到那種唐突不協調走動時,隨身攜帶的烈煞之氣。


    伴著洪疊邇厝的走動和接近,群馬轟烈響起步輦噠噠噠交轍起來的大地狂風。馬,奔騰起來了。


    洪疊邇厝猛地駐足。他不慌不忙地褪掉兩隻沉重的船靴,仿佛簡化手腳裝飾的武士。


    他幹淨利索地搓擦交錯的兩手,仿佛倉促間磨礪兩把交錯的刀。颯爽而響的破風聲,在極短暫長度的猝動間,明亮響起時,浩然奔騰拔足的他,一經飛奔起勢,已經將一匹奔競的馬匹,變成坐騎。


    斷麵式不連貫的頻閃狀顯形,仿佛一個不需要完整連貫姿態、神靈法相的顯化。


    “午時旺力的馬就是一頭怒獸,我們站的既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初音度。”修武從宮殿的一個側門出現,他對身旁的一個鐵騎道。


    “冰盧厝的法護,是這樣。我感覺:那樣的姿態和暴戾,在預言著一場馬祭。”初音度用手搔搔腦袋,“飾尊即便沒有說話,其實相由心生,那是斷音符刹邇森戈。”


    初音度雖然就是冰盧厝的一個鐵騎,但在冰盧厝護祭修武的眼裏,他是冰盧厝鐵騎中,唯一沒有碰到過的災障的士奴。


    曾經,冰盧厝宮殿遭地精火人馬踏戮的時刻,初音度是唯一沒有遭受:地精火帶著死亡惡咒踏戮的幸存者。也是冰盧厝船鼓與盾馬巨帆那場暴風雨後的海戰,先鋒船鼓上的弓箭手。


    就是他舉弓要射殺普雷撒的。幸運的是,沒有遭荷東的錨爪抓掉腦殼。


    他是在盾馬法寨泅渡逃命的,後背帶著兩支箭逃迴的一個“活口”。卻是被獵司裏迪的獵者,從森林狼群的口中拽出來,交給冰盧厝人的。


    “大難不死,就是冰盧厝神靈留下的福。”這是飾尊洪疊邇厝看著他說的話。據說,這是冰盧厝最大的笑話。因為那時說這話的洪疊邇厝是海笑的。


    在修武的眼裏,初音度真是活得值了。


    不過,在與初音度認識之後,武者修峻不再認為:那是簡單長著一個腦袋的卑奴。而且,他辨鑒祭主堡珈珥的音聲法秘,比祭祀侍者恰盧利更加敏捷和善斷。


    甚至,修武從他那兒確知:冰盧厝祭者堡嘉珥的祭禮司儀,有比他護祭知道的還要完整的道理。初音度口中祭祀清晰的真實境,足以讓修武感到恐懼。


    “大地上根本就沒有偶然的事。那是神靈真實存在的一部分。”修武曾把自己獸皮裘衣上的箴言看罷,說:“初音度就是那句話的月光注。”


    月光注,是冰塬大地上古老傳說中,完美解釋經本的修辭尊。據說,隻有月光注的精校,可以穿透大地和天空。


    冰盧厝祭主堡嘉珥說過:獸皮古卷上沒有多餘的一個字。月光注就是神靈唯一的階梯,是與古卷平行存在的一部分。


    獵司裏迪龍耶柏也說過:冰塬大地上的祭祀禮,無所迷惑時,就在接近月光注。那時,祭禮司儀就可以站立在獵司裏迪和冰盧厝最危險的浮橋上——成為真正的祭祀巫了。


    “刹邇森戈?冰盧厝的斷音符?”修武迴折目光,冷冷地看著初音度,“那幾乎是冰盧厝祭祀司儀法句中,才會使用的禁忌辭。”在修武看來,那些冷酷穿鑿格式,簡直就是修飾死亡的一部分。比咒辭看上去更令人恐怖。


    在修武作為護祭的感受裏:冰盧厝太陽神祭中,那些芳爨盈口的檀香味兒的熏染修辭,全都是喜嬗熱烈的靈魂祝句。隨感,生命總會變得華飾婉轉,骨肉生澤。


    “祭,豐隆了萬感。”這是修武經常會聽到祭主堡嘉珥開祭辭時,常常要用到的鋪墊辭。盡管這些話根本就不是祭禮司儀格式中的一部分。


    作為護祭的他,總是將那些接近虛詞的過渡言辭,在心裏毫不猶豫地刪掉。但是,在他感受裏,這些無用的話,要比刹邇森戈好太多。


    “護者,我不是故意的。甚至飾尊比我說的話……”也許因為忌諱,初音度敏感地收緊了自己的嘴巴。


    隻見此時的洪疊邇厝仿佛沉重壓馬的一塊黑石。他甩動暴躁的馬鞭,抽動時,鞭梢兒似乎帶著烈焰和風雷。隨鞭轟然響動的風,仿佛一道閃電。形勾驚乍,裂音緊促。


    那種不堪一聞的簡粗爆響,讓看著的人會感到不可猝防。足見,此時的洪疊邇厝是真正憤怒的。


    頓時,修武心有顧忌,怯懦地低下腦袋。沒有像平常那樣說太多的話。


    他敏感:自己此時說的每一句話,即便遠在天際,似乎飾尊洪疊邇厝也能夠聽得到。


    暴躁嘶鳴的馬匹,蹄聲倉促簡短,變音頻繁。那種馬步熟稔規則感的諧律長步,已經聽不到了。仿佛曠野上奔騰的,根本就不是一匹馬,而是烈性撲食搏殺中的一隻兇獸。淩厲迸濺的石礫飛射的鳴聲,劃響生颯的、無規則的怒風。


    驚動的馬群頓時風起雲湧般、變作滾滾翻騰的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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