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意今天休沐,在自己的院子裏睡到午後才起來,今日不用穿官服,她隨便找了件青色的常服,外頭套了薄氅衣,白色的兔毛滾邊,絨絨的很暖和。

    她籠了一兜炭火,在火爐裏烤栗子,兩尺長的火筷子用的得心應手,祁王就是這時候來的,他把她的地方也當作是自己的私人領地,來去自如也從不叫人通報。

    他身上帶著外頭的風,還有一層秋日裏特有的冰碴子,潤意縮了縮身子,起身給他行禮,祁王掃了一眼她麵前的爐子,眉毛挑了起來。潤意隻好說:“這是奴才剛烤的栗子,爺嚐嚐?”

    她沒有多烤,統共隻有兩把,從炭盆裏挑出來,還冒著熱氣。

    祁王沒叫她剝栗子,隻走到窗戶邊的藤椅上坐下,這藤椅是潤意專門叫人從宮外送進來的,藤條編出來的,坐起來半個身子都陷進去,十分愜意。可祁王這樣身份的人,哪怕坐著這樣的椅子,整個人也像是一把利刃,繃的緊緊的。

    這就能體出潤意的好處了,她這人倒也十分安靜,不多嘴也不吵鬧,從桌上的碗裏又拿了幾顆生栗子投進炭盆裏繼續烤,兩個人相顧無言,隻有火花燃燒時火星迸濺的聲音。

    其實祁王不說,潤意也知道是為崇政殿廢太子的事。

    廢太子病了很久,壽材都是備好的,喪事辦起來也還算順利,隻是潤意猜不出祁王心裏是怎麽想的,她也不想去猜,把男人猜透了也實在沒意思。

    她自顧地剝栗子,宮裏的女人喜歡養指甲,潤意是女官,十指也不曾染紅蔻丹,很快就剝滿了一碟子。景泰藍描金邊的小碟子襯得這一碟栗子像是金扣子。潤意想端給祁王,一抬眼卻看見那男人微閉雙目,已經睡著了。

    他的手鬆鬆的搭在扶手上,身子也不見舒展,睫毛也低垂著。這樣的人,哪怕是睡著也是鋒利的,潤意坐在炭火邊靜靜地看著他,默默地看了許久。

    終於起身把炭盆往他那邊放了些,然後站起身走到櫃子邊上,抱了一床羊絨毯來。潤意走到他身子左側,把毯子抖開,毯子上飛起的絨毛在錦支窗透過的陽光之中浮浮沉沉,潤意把毯子蓋在他身上,又迴到了自己的杌子前頭,把地上的栗子殼收拾了起來。

    紫禁城的秋日年年如此,潤意早就習慣了季節的更替與輪換,她抬起下巴看向窗外,那個睡在藤椅上的人卻抬起眼看向了她。

    祁王沒有睡著,他聽著潤意的一舉一動,那帶著融融暖意的毯子披在他身上,他倏爾覺得這個秋天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冷。

    潤意這個女人,總讓他覺得與旁人不同,這個孤零零的無依無靠的女子,生來就帶著一種柔韌,也總讓人覺得帶著希望。

    這般想著,卻不知不覺真的睡沉了,祁王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躲在潤園裏,外頭就算鬧成一鍋粥也找不到他,這是他刻意的囑咐,不管天大的事,隻要他在潤意這,就不許輕易來打擾。

    他很久都沒有這般睡到酣然的時候了,醒來時覺得四肢百骸都緩緩複蘇,潤意沒在屋裏,他腿邊的炭盆裏還有她剛添的炭火。銀炭燒得紅通通的,偶爾還能聽見火花爆燃的聲音。

    他掀開毯子站起來走到屋外,潤意正指揮著侍女擺飯,他提前說好了在這兒用膳,十二個碟兒已經擺齊了,潤意抬眼看他,笑著說:“爺醒了,來吃飯吧。”

    不是用膳,是吃飯,潤意是最懂規矩的人,她用了吃飯兩個字,祁王感受到她刻意流露出來的熨帖。祁王平日裏寡言,尤其是最近宮中有變故,話就說得更少些,他說了聲你也坐,就在主位上坐下來。

    “明日一早,我要去木蘭秋獫,留你在京中半月。我已經同內務府那邊說過了,不會給你安排什麽事,你就在這等我迴來。”祁王停了停,潤意便嗯了一聲示意她還在聽,順手給祁王布菜。

    “前陣子去冷闕關勞軍的隨王不日便要抵京了,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張揚囂張不是一兩日的事了,你少往禦前去。”

    隨王是皇後的兒子,自然目空一切。祁王知道潤意有分寸,所以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摁住潤意布菜的手:“別弄了。我出京一趟,你可有什麽想要的稀罕玩意兒,我來給你尋來?瑪瑙還是珊瑚,再不濟你要是信佛,我去外八廟給你供盞海燈。”

    她倒當真思索起來,思來想去她笑著說:“我的東西太多了,實在也沒什麽喜歡的。若爺能趁此時機,選得才貌雙全的佳人在側才是最好的。”

    潤意覺得自己這話表達出了十足十的賢良淑德,沒想祁王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他淡淡睨她:“怎麽,現在就開始替自己選主母了?”

    這頓飯吃得祁王不痛快,可他也知道潤意說得是實話,偏怎麽聽怎麽不自在。後來他覺得自己是不喜歡女人替自己做主,不是因為她話裏的意思生氣。可他想通的時候,他已經在前往木蘭的路上了。

    那天祁王出去,潤意身邊的破月低聲說:“您瞧見殿下的臉色沒有,陰沉得嚇人。”

    潤意笑說:“他不愛聽我也要說。殿下過年後就有二十三了,不娶妻也是不成的。”

    她有時也不明白自己和祁王之間該是什麽身份,雖說有這樣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可兩兩相顧也常常無言。祁王這人,瞧不出多少真心,雖然有時對她格外溫存,可她隻敢尊敬,卻也不敢依賴。

    她走到窗戶邊,把宮燈罩子打開,用剪子小心地剪燈芯兒,她說:“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好了麽?”

    破月小聲說好了,盯著她的背影又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隻是姑姑如今的年紀,重新學這些,怕是不容易呢。”

    潤意沒有迴頭:“學個皮毛就夠用了。”

    *

    別枝館是京城裏的梨園,名字取得討巧,有幾分文人風骨,常年養著好幾個戲班子,這些戲班大大小小輪流搭台子。

    長嘉公主是別枝館的常客,二樓倒數第二間是她專門包下來的雅間,這個位置雖然不是最正的,但離戲台子最近,裏頭唱戲的戲子們的一顰一笑看得最清楚。

    她今日來的時候,天剛擦黑,班主看見她來忙不迭的叫來幾個清俊小生作陪,她坐在雅間裏喝了兩口君山銀針,就有戲子上來給她剝瓜子仁兒,剝好了一小捧便獻禮一般湊到她唇邊,這嫣紅的朱唇輕輕在那小生的掌心一抿,那小生已經軟了半邊身子。

    他們不知道這位貴客的身份,隻知道她身份不俗,又出手闊綽,如今抬眼看去,又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一時間都各自動了綺念。

    他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從小兒就賣給梨園,為的不就是攀附權貴能不再受罪麽,一屋子人越發賣力的極盡阿諛奉承。

    長嘉公主的目光在一屋子的人裏轉了一圈,突然伸手點了角落裏不起眼的那個:“喂,你抬起頭來。”

    角落裏那個人從始至終也沒什麽動作,垂手站在邊上,模樣很是拘謹,被她突然這麽一指還嚇得哆嗦了一下,他抬起頭,長嘉公主點了點頭:“這不起眼的,模樣倒是生得最好,你叫什麽名兒?”

    屋子裏的人都向那人投去又羨又妒的神情,那人對著公主作揖說:“暄和。”

    長嘉公主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隻覺得像從哪裏聽過似的,嘴上淡淡說:“你這名字特別些,不像他們起的尋常,會唱什麽曲兒?”

    旁邊人低聲說:“這小子來咱們這兒才五六天,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您讓他唱曲子,怕是要看他的笑話。”

    長嘉公主聽聞此言,反倒來了興致:“你盡管唱來,唱得不好也不罰。”

    “那小的給您唱一出《牡丹亭》。”

    長嘉公主是聽戲的行家,自然知道這個叫暄和的戲子唱得算不上好,唱完了一曲,她鼓了鼓掌:“你去迴了你們班主,今天晚上跟我迴去,我兄長剛迴京,我在府上為他接風洗塵,再叫上玉嬌和秋海棠,有你們的好處。”

    聽見有賞,這個小戲子臉上終於難得露出一個歡喜神情,給公主磕了個頭。長嘉公主把他臉上的喜悅盡收眼底,她笑得頗有風情,又在別枝館聽了一個時辰的戲,便帶著人迴了公主府。

    *

    公主府的火是後半夜才燒起來的,隨王的車駕剛離開公主府不久,剛行至長安街,就看見西邊的天空都被燒得通紅,他馬上下令撥轉馬頭迴去看,這火勢洶洶,連救都救不過來,隻聽有人高唿一聲:“不好!駙馬爺衝進去了!”

    整個朱雀大街都亂成了一鍋粥,一直到天將明時分,火勢才小了些,眾人看見駙馬李廷抱著公主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他的頭發已經被燒焦,臉上腿上傷痕無數,懷裏的公主早已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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