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源一臉期待地看著鄧鼎城,卻沒從鄧鼎城臉上看到驚喜之色。


    鄧鼎城搖搖頭:“這樣的想法,晉商長輩們也多有提及。異地結算,早就是我們行商人家的要害。我們的路程動輒數千裏,資金用量大,周轉慢,有時候需要大量貨款,而隨身帶著的現銀不足,便會就近找相熟的商幫舉貸。久而久之,一些關係好的商幫弄了個叫做賬局的東西,可以異地存放款。但終究不成氣候,隻能是小範圍的互相周濟。原因無他,便是交通不便,無論是運送現銀還是傳遞消息,都太不方便了。還有一點,無論銀票還是匯票,一旦遇到高手偽造,你就有把握能盡數識別出來?”


    鄧源胸有成竹:幸好本少爺大學裏學貨幣銀行學的時候沒翹課,對票號的起源的所知甚深,要不然今天還真唬不住你。不就是怕交通不便麽?有不是沒法子解決。曆史上真正意義上的票號誕生於清朝道光年間——雖說那已經是二百年後了,但那是的交通情況並沒有比明末強多少,同樣沒有飛機高鐵,人家怎麽就能弄出來?還是思路的問題,思路打開天地寬啊。“這方麵孩兒也有考慮,在真正建立票號之前,要先建立信局。”


    “信局?”鄧鼎城已經有些傻眼了。這一路上,好大兒的新鮮名詞層出不窮,他這些東西都是從哪來學來的?這小子在晉省十幾年,真的是窩在鄉下讀聖賢書麽?怎麽覺得他比這個走南闖北的大掌櫃父親還有見識?“那你再說說,什麽是信局吧。”


    “所謂信局,從功能上看,可以理解為民辦的驛站。並且這個驛站功能比較單一,就隻是送信。等可靠的信局建立起來之後,我們就可以在有信局的地方設立票號。信局可以一舉兩得解決消息傳遞和防偽兩個問題。孩子給您舉個例子,假設我們在鬆江收了一批糧食,需要付款一萬兩。這個時候我們隻需要在蘇州的票莊開出一張一萬兩的匯票。匯票一式三份,一份給供貨商,一份留著存檔,一份用作兌取憑證。並與供貨商約定取款時間。在這個時間範圍內,由信局將兌取憑證送到鬆江的票號。然後持票人拿票登門,與當日票號的兌取憑證做勘合,比對無誤之後便可以知趣現銀。這樣一來,兌取銀子的票號既可以事先掌握取款信息,可以從容將銀子備足,又能通過兌取存根來鑒別匯票真偽。”


    鄧鼎城眯起眼睛,認真地思考起鄧源設想中這個模式的可行性。


    鄧源繼續說:“當然,短時間看起來,建立一個覆蓋全國的信局網絡有些不切實際。但我們可以在南直隸、湖廣、閩浙一帶入手,先建立一個地區性的信局,然後逐步擴大影響。隻要挺過了流寇之禍,就可以將票號的生意推向全國。”在他的設想中,流寇依舊是動搖大明國本的心腹之患,而關外的後金政權,雖然力量已經十分強大,但曆史上清軍入關的偶然性太大。假如大明能夠妥善處理寇患,清兵是否能得天下還是存疑的。就算最終能入關,那個日子也會無限期延後。同樣,現在的大明百姓就算能考慮到改朝換代的危險,按照優先級來排序的話,後金也是排在流寇之後的。所以鄧源在講述之中,刻意避開了後金的威脅。


    鄧鼎城雙手交握,兩根食指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打著手背——這是他陷入沉思時的習慣動作。鄧源雖然和老爹不熟,但人家在認真思考,這是看得出來的,便知趣地打住了話頭。


    良久,鄧鼎城忽然笑道:“信局,是個好東西。但眼下朝廷忙著裁撤驛站,而你卻要頂著風頭建信局,果然是一身反骨。”


    明末裁撤驛站,這是一個流傳了四百年的槽點,鄧源自然是知曉的。


    官辦驛站,曆朝曆代有之,作為政府上傳下達的通訊脈絡,也為官員公務往來提供交通工具和食宿。但在管理渙散的大明朝晚期,驛站也如同別的衙門一弊病叢生。崇禎皇帝登基後,已經意識到國家財政枯竭,便挖空心思要開源節流,到處尋找能省錢的法門。這個時候禦史毛羽健上疏陳說官辦的驛站存在的弊政:“兵部勘合有發出無繳入,士紳遞相假,一紙洗補數四。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絲。”後來,刑科給事中劉懋又上書,建議對驛遞嚴加整頓,並列出詳細數據,認為革除各種弊病以後,驛站經費每年可以節省幾十萬兩銀子。如果說禦史毛羽健指出驛站的弊政隻是讓崇禎皇帝開始正視這處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那麽劉懋上書中提到的真金白銀則真正讓皇帝興奮起來,並將驛站裁革提上議事日程。


    皇帝委任劉懋主持其事,大刀闊斧地的一幹沒權沒勢的驛吏、驛卒舉起了大棒,幹淨利落地裁掉了數萬驛卒。銀子倒是省了不少,據劉懋自己後來的工作匯報,這一項舉措為國家省下六十八萬多兩銀子,全部充作了軍費。


    在大明王朝的最後幾十年,幾乎每個衙門都充徹著人浮於事、中飽私囊、玩忽職守的問題。裁汰驛站,嚴格來說並不冤枉。但朝廷對那些的屍位素餐的高官顯宦、魚肉百姓的地方豪強無動於衷,卻偏偏拿本身也不富裕的驛卒開刀,顯然就是在捏軟柿子了。而丟掉飯碗的驛卒也不含糊,本來腳上還穿著一雙草鞋,有所顧忌,現在好了,徹底成了光腳的了,那就不必再怕你們這些穿鞋的。西北流寇裏有多少是驛卒出身?這事怕是沒人敢去統計。


    而其中恰好就有一位名揚天下的,他叫李自成。


    算算日子,李自成應該就是去年丟掉了飯碗,今年二月——也就是鄧源來到蘇州那段時間,那位草莽英雄正式投了起義軍。


    當然,若說崇禎皇帝裁撤驛站導致大明滅亡,這話就有失偏頗了。就算沒有李自成,還會有張自成,王自成;就算不裁撤驛站,李自成大概率也會因為其他原因走投無路造反起義。西北流寇之中,邊軍、小吏出身的可是大有人在。


    隻能說,是大明王朝各種弊政交互作用,最終為自己培養了那麽多掘墓人。


    鄧源收迴思緒,笑道:“朝廷大政,孩兒不敢妄議。但您是知道的,眼下西北流寇之中,有不少人是丟掉飯碗的驛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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