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鄧宅,鄧鼎城下車伸了個懶腰:“早些睡吧,車上你說的那些話,我會認真考慮的。”


    鄧源恭恭敬敬地答道:“父親您也早些休息。”


    鄧鼎城正要舉步去正房,鄧源見四下無人,忽然又出言問道:“爹,孩兒還有個疑問。”


    鄧鼎城詫異地迴身看他:“何事?”


    鄧源壓低聲音道:“您說用人要用人之所長,那麽您用孫茂卿為三掌櫃,是不是在用其所長的時候,也在用其所短?”


    鄧鼎城來了興趣:“怎麽叫用其所短?”


    “孫掌櫃沒有單獨主持過一個店麵,這是他的短處。而您用他做三掌櫃,專管賬務和產業,算得格外的知遇之恩吧?這麽一來,他會對您感恩戴德,不會生出二心;而他的短板,這輩子估計也就沒機會再補齊了,也就斷了他另攀高枝去其他分號的念想,是吧?”


    方才鄧鼎城說到孫茂卿將來也許會有機會去總號的賬房,但那無疑是他給下屬畫的一個大餅。去總號?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得有人替他說話才行。而鄧源看得出來,眼下孫茂卿最大的靠山恰好是鄧鼎城,可鄧鼎城會放他走麽?


    鄧鼎城眼中精光一閃,旋即笑道:“偏就你心眼子多!”一轉身,頭也不迴地邁步進了正房。


    鄧源看著老爹的背影,輕輕舒了一口氣,輕快地迴了自己的住處。


    今天大談特談了一番自己的商業規劃,這些話,他其實考慮了很久。今日借著鄧鼎城考教自己的話頭,一股腦說了出來,雖然帶了三分酒意,但並非一時心血來潮。想要在商幫裏混到話語權,必須得拿出點真本事給老爹看看。


    從鄧鼎城的反應看,效果還是不錯的。


    最後點出鄧鼎城“用人之短”,則是鄧源臨時起意。這種用人套路,在後世看起來並不高深,一些所謂的“領導力”書籍中都有提及。但後世人畢竟是在總結了古人智慧的基礎上才能站得高、看得遠,鄧源覺得這樣的心思在大明朝並不是誰都有的,所以壯著膽子拿出來賣弄了一下,也是向老爹證明我鄧大少不是個隻會紙上談兵的書生。果然,鄧鼎城心中確實存了這樣的想法,便又對鄧源高看了幾分。


    躺到床上,鄧源興奮得睡不著覺。


    如果鄧鼎城采納了自己關於建立信局和票號的建議,那麽自己就真正推動了改變曆史的齒輪,從青萍之末攪動天地,最終也許真能釀成羊角颶風。


    至於晟寶源,也將會在鄧氏父子的操持下更上層樓。


    也許若幹年後,富可敵國的晟寶源商號在迴顧發展曆史的時候,會找到今晚的談話,將之命名為“中秋定策”···


    鄧鼎城同樣睡不著舉。


    他選擇性地忽視了段彩衣嬌羞的麵龐,草草洗漱之後說了一聲“乏得很”,便躺下合上了眼睛,而腦中全是鄧源的那些新鮮名詞。


    他自然不會洞見十五年後大明亡國的劫數,但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清楚地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勢已經糜爛不堪,改朝換代並未全然沒有可能。即便那一天暫時不會到來,但商路的動蕩卻實實在在是不可避免的。


    不僅僅是他,商幫中其他人也都在絞盡腦汁求變,以期能適應這個該死的世道。晉中、晉南的一些商號,已經在關東蹚出一條路,說句不好聽的,即便大明亡國了,人家的買賣照樣做得下去。


    而晟寶源則不同,雖然晟寶源在草原上也有生意,但蒙古人購買力畢竟有限,而且能換迴來的東西也單一;重心還是在內地,在糧食和鹽業上。而這兩大宗都和官府深度綁定,如果朝廷真的垮了,這兩項生意必然難以為繼。


    鄧源說要搞票號,這倒是個把賭注從官府身上抽出來的好機會。


    還有他說的輕資產,在亂世中,這也是個保全身家的好思路。


    但問題是,票號想要做大,初期是不是仍要依賴官府的力量?


    大明朝廷鈔法甚嚴,一個民間的商幫想要搞異地匯兌,還要發行匯票,小打小鬧也就罷了,若是大弄,戶部那些官兒會眼睜睜坐視不理嗎?


    可一旦搭上官府的邊兒,就像糧食生意一般,以後想要抽身可不容易。


    那些官兒就像沾了腥味兒的老貓,豈能讓你逍遙自在?


    當然,這些操作上的事情,可以留著以後慢慢攻克。


    鄧鼎城現在最費解的是,鄧源這一腦子奇思妙想是何處來的?


    雖然十九年不曾來往,但鄧鼎城知道妻兒倆一直本本分分地生活在老家,並未接觸過商號裏的人,而鄧源除了應考之外,也沒有接觸過官府中人。那他對天下大勢的認識和對商幫事務的見解,難道都是從書裏讀來的?


    不應該啊,鄧鼎城自己也讀書不少,可從未見過書裏還有這些學問。


    尤其他能說出“用人之短”那番話,這可不是一個死讀書的秀才能有的見解。


    鄧鼎城幾十年的人生經曆告訴了他一個道理,世上的學問有兩種,一種是聖人寫在書裏的,一種是高門大戶口口相傳的。聖人寫下來的,是忠君愛國,是舍生取義,是天地君親師,是溫良恭儉讓,無數學子皓首窮經,真正能吃透這些學問的也不過兩個人:一位是孔子,一位是陽明先生。而高門大戶口口相傳的學問,則是真正實用的治世、治人的法門。比如皇帝會教導百姓安分守己,而皇帝自己多半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地方官也會廣宣仁善,但他自己卻往往金剛怒目。


    這種學問從來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按照師徒、血緣關係代代相傳,輕易不會讓百姓學了去。按理說,鄧源應該無從學到才對。就算一個人天資聰穎,從底層一路拚殺過來,看透了這個世道血淋淋的本質,也該是人到中年。


    而鄧源才十九歲,居然會有這種明悟!說老實話,初見鄧源時,這孩子不像往昔所見的那些書呆子,已經讓鄧鼎城喜出望外了。實在沒想到,他非但沒有讀書讀到傻,反而還有這麽靈活的頭腦,這真是鄧家祖墳冒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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