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源好奇地問:“難道您當時沒告訴他您的想法?”


    鄧鼎城反問:“這點道理還需要別人告訴,那他將來如何更進一步?”


    鄧源從一個現代人的角度去想,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正常情況下,一名有能力、有資曆的老員工,在升遷的路上被年輕人趕超,是需要心理疏導的。無論這個老員工自己性格多麽豁達,總歸需要來自上層的安慰和肯定,哪怕是畫一張大餅呢,這是一種正常的情感需要。


    可鄧鼎城居然認為不需要?


    是不是他認為,以他大掌櫃的權威,做出的任何決定都無需向下麵的人解釋?


    馬車繼續前行,鄧鼎城繼續問:“你還看出了什麽?”


    鄧源道:“糧號的顧掌櫃,好像心氣很高,處處要表現出自己與別的店鋪掌櫃不同。”


    鄧鼎城笑道:“這個老顧,迴頭還要敲打。”


    “顧掌櫃和張管事是不是暗中較著勁呢?”鄧源大膽猜測。


    “他倆算是君子之爭。”鄧鼎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看來並不擔心手下人的明爭暗鬥。所謂爭鬥,隻要控製在一定範圍內,不鬧出勾心鬥角的醜聞,其實可以視為一件好事。


    鄧源笑道:“看起來這位張管事過得並不輕鬆,向上盯著副掌櫃的位置,向下還要應對其他人的競爭。”


    “人生於世,誰又不是如此呢?”鄧鼎城眼睛望著車廂頂棚,悠然說道:“每個人都在努力爭取自己力所不逮的位置,直到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鄧源一怔,從老爹的話裏居然感受到一些高深的禪意,不由得肅然起敬。


    “其餘幾位掌櫃,看得出來各有所長,但孩兒有個疑問···”鄧源將話題拉迴現實中,繼續討論那幾位掌櫃。


    “什麽疑問?”


    “按理說做錢生錢的買賣利潤極大,可為什麽在咱們分號裏,銀號的排名反而不那麽靠前?”


    鄧鼎城看了他一眼:“商業本來就是末業,咱們若是再一味地將本逐利,豈不是更是空中樓閣?鹽、糧兩樣,是人之所必需,抓住這兩樣,才識抓住了生意的命脈。”


    “生鐵也是必需的,咱們有這方麵的買賣嗎?”鄧源腦子一抽,由鹽想到了鐵。畢竟“鹽鐵專賣”是古代政府兩大壟斷產業。


    鄧鼎城瞧了他一眼,笑道:“小子,野心不小啊。生鐵的買賣也想插手,這是要押上九族嗎?”


    鄧源恍然:生鐵是鑄造軍器的,朝廷管控必然很嚴。就算民間也需要生鐵打造農具、器物,但用量很少。對於晟記這樣的商幫來說,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極大規模。若私自經營大批量的生鐵,確實會讓朝廷浮想聯翩。


    隨後鄧源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現在可是明朝末年,已經到了所謂“八大晉商”與後金走私貿易的黃金時期。便壓低聲音問:“咱們不做生鐵買賣,別人家也不做嗎?”


    鄧鼎城嚴肅起來:“你聽到了什麽傳聞?”


    鄧源指了指東北方向:“在老家的時候我便聽說,有些商號往關外運生鐵、牛皮、膠漆,甚至還有火藥。”


    鄧鼎城低聲喝道:“這也是你能隨便議論的?”


    鄧源一吐舌頭,不吱聲了。


    鄧鼎城又道:“這種事情,聽聽就算了,怎好拿出來說是非?若是真的,你不去報官,便是知情不舉;若不是真的,你隨口說了,便是汙人清白。這兩條罪名,哪一個是你承擔得起的?”


    鄧源悚然一驚,趕緊賠罪:“孩兒知錯了。”


    鄧鼎城歎了口氣:“還是年輕!好了,不說別人家的事了。繼續說今晚的事吧。”


    鄧源迴到方才銀號的話題:“孩兒覺得,銀號的生意似乎應該好好搞一搞。”


    鄧鼎城問:“如何好好搞?”


    鄧源道:“遠了不說,就說咱們商號裏,收購糧食、生絲、茶葉等大宗貨物,還是現銀交易居多,孩兒就十分不解。為什麽自家的買賣,反倒不能用自家銀號的銀票結賬?若是供貨商都用晟記的銀票結算,銀子都在晟記體內循環,咱們的本錢不是更充足?”最後一句他本想說“現金流更充足”,又怕老爹聽不懂,隻好不倫不類地說了一句“本錢更充足”。


    鄧鼎城笑道:“我倒是想都用晟記銀號的銀票,無奈不是誰家都願意收啊。”


    鄧源反問:“為什麽他們不願意收咱們的銀票呢?”


    鄧鼎城理所當然地說:“若供貨商是蘇州本地的,那還好說,收了銀票可以隨時來兌取現銀。可咱們的供貨商遍布蘇、錫、常、鬆江各州府,還有些幹脆就是鄉下地方,哪裏會為了兌一筆銀子,巴巴地跑一趟蘇州?”


    鄧源道:“這便是問題的症結了。若是咱們的銀號開遍南直隸,咱們的銀票銀票隨處可以兌取,是不是就解決這個問題了?反過來說,正因為銀號經營得不溫不火,在百姓心中並未形成可靠的信用,所以咱們的銀票不能流通。銀票不能流通,便進一步降低了銀號的影響力,銀號的生意也就繼續提振不起來,這算是惡性循環吧?”


    鄧鼎城咂摸了一下“惡性循環”這個詞的意思,失笑道:“照你說,這些年商號的經營方向還出了問題了?”


    鄧源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兒倒沒那麽狂妄,隻是覺得以眼下天下的局勢來看,盡快將銀號做大,將來有可能靠著這個保命。”


    鄧鼎城一皺眉:“越說越玄乎了,還扯上了天下局勢?”他越發覺得自己沒看透這個兒子。


    “政局穩不穩,直接決定了咱們的生意做得穩不穩。譬如西北流寇作亂,您就得給商隊多配幾名護衛,成本就高出一大塊。若是運送現銀,成本就會更高。將來流寇之患,必然不會僅限於西北一隅,南直隸也會被波及,所以孩兒認為,現在改走輕資產的路子,勢在必行,而改良銀號則是第一步。”


    鄧鼎城很是驚訝。一來“輕資產”這個詞很是新鮮,不知道兒子從哪裏聽來的,二來鄧源斷言說流寇早晚要鬧到南直隸的,究竟是信口胡說,還是有什麽依據?商號裏雖然一直有人往來與西北和南直隸,但誰也不敢做如此論斷。鄧源這番話,若是嚴格計較起來,其實有散布恐慌消息的嫌疑,甚至是可以被認定為流寇奸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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