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衝的蒼老麵容之後,元虛真人長出了一口氣,明顯放鬆了下來,但還是忍不住的朝著這位叫“元懷”的老者多看了幾眼。


    元懷先生扶著手杖,朝著躬身行禮道:“臣元懷,攜弟子玄朱,師侄玄青、玄碧、玄蒼、玄墨等共十八人,參見陛下!願陛下福壽永固、萬年長春!願我大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永享太平!”


    在元虛真人對麵設下座位賜座之後,榮穆帝顯然對元懷身邊的那位身著淡青衣的少年玄朱很感興趣,問道:“愛卿身後這位少年是愛卿的弟子?”


    元懷答道:“啟稟陛下,正是!玄朱乃是臣的關門弟子,林衝原本姓薛,雙字潤霖,後來拜我為師,我便為林衝取了這個道號。原來姓名,就不再使用了。”


    榮穆帝看罷,點了點頭道:“既能成為愛卿的關門弟子,想必其必有其過人之處……”


    此時,寧公公走上前來,躬身問道:“陛下,時候不早了,是否現在開宴?”


    榮穆帝沉吟片刻道:“想必今天燕王是沒法趕迴來了……也罷,開宴吧!”


    玄朱抬起頭來,往天師府那邊冷冷的瞥去一眼,卻迎上了另一個年輕少年的熾熱目光。兩人目光相交,似有鋒芒透出。


    此時,那少年的背被師兄玄正拍了一下,玄正問道:“林衝,你在看什麽呢?”


    林衝擠出一個笑容,答道:“沒什麽,師兄……”


    待得林衝迴頭看時,那冷冷的少年玄朱早已跟著元懷先生走遠了……


    三月桃花開的季節,江南煙雨,點點滴滴墜落粉嫩花瓣,碎成了珠,散落於地,滴答滴答聲中,不乏朗朗讀書聲。


    文人士子雨中漫步,小橋流水,花傘錯落,婉約倩影時隱時現,這就是江南,是讀書人的妙處,是文人雅士筆墨最多的春山水光。


    一座孤零零的小橋上,有個年輕書生拄著把竹傘愣愣的注視著波光粼粼,不同於旁的書生士子,這人顯然窮酸得很.


    一襲洗得發白的衫子早已看不出原本色彩,那雙黑緞麵的鞋子上甚至還有塵土,經雨水衝刷,沾滿了鞋麵。


    二師弟的劍折了,三師妹還在那座山上,四師弟曾經去到了虎頭城下,小師弟抬手將拔雲峰從中州搬到了漠北,而書生自己呢,一口吐死了個當世大僧人。


    書生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迴過神來瞧見了腰上的酒葫蘆,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嘴角帶笑,倒是從那時起林衝就愛上了喝酒。


    “老師聽說了嗎,京城破了,北蠻子打進來了。”


    有幾人路過書生所在,竊竊私語。


    “那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略顯稚嫩的一人茫然無措,嘴中隻有這幾句話。


    其中被簇擁著的年老的大儒痛心疾首:“天殺的邊軍,該殺的武人啊,竟是守不住這偌大的江山,武人無用,武人無用啊。”


    老人說著,淚流滿麵,其餘幾個年輕學子不敢再提國事,忙安慰老人。


    林衝們都沒注意到,亦或是無人在意那橋上的一抹孤單身影。


    更沒看到這個體態修長的身影微微顫抖著,似乎,似乎在無聲的笑。


    京城確實破了,北蠻子真的打進來了,連真一院都被拆了,那些北蠻子還曾笑言,這天下的一大一小兩個聖人哪去了?怎的不見蹤跡?真一院不過如此。


    不久前才走出真一院多了個嗜好的書生當然聽過這些話,林衝此時在笑著,笑著笑著留下了眼淚,不知是為這國哭還是為先前的大儒哭。


    國破山河,江山破碎,讀書人確實該大罵那些隻懂得舞刀弄槍的武夫,誰叫林衝們打不過北蠻子!誰叫林衝們邊關戰死數萬萬!


    書生歎息一聲,抬首遙望北邊,有些時候沒迴去了,是該迴去了。


    這般想著,書生踏前一步。


    林衝前麵就是湖水!


    可這一步卻是踏踏實實。


    又是一步,緊接著數步踏出。


    沒人注意到,沒人看到,這個人腳下綻放出朵朵白蓮花,一步步向上,步步升天!向北猶若一道長虹平地而起。


    似是當年張嘴吐春秋,書生有滿腔的浩然氣不吐不快!


    武人可戰死邊關!


    有些讀書人自然有浩然氣充斥於世!


    儒家聖人曾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麽今天,武人敗了的時候,從這靜怡安詳,如詩如畫江南地就有一個讀書人沒在罵娘,怨天尤人。


    林衝隻是踏著白蓮,向北而去。


    武夫已死數萬萬,讀書人也該死上那麽一個了。


    邊關一座巨城上,一襲蟒袍玉帶的中年王爺摸著稀疏的胡渣腦子裏這麽想著。


    在林衝身側是數不盡望不到頭的黑甲兵士,人人神情肅穆,不發一言,偌大的巨城竟是死一般的寂靜,猶若鬼城,不到身前真難發覺這城裏還有數萬萬的活人!


    一道奔雷自北麵驟然炸響,連綿不絕,眨眼匯聚成震天雷吼,似有個撼天動地的妖魔鬼怪奔赴而來。


    蟒袍身影迴過了神,望了眼天際線上奔湧而出的無數個黑點,塵土飛揚,漫天而起,沙龍般席卷而來。


    “末將願率三千精騎出城迎戰!”


    鐵塔般的漢子抱拳單膝跪地,擲地有聲。


    此地最為尊貴的林衝隻是擺了擺手。


    漢子依舊執拗的跪著,頭也不抬。


    中年王爺眼皮子跳了跳,平淡道:“顧方彥,你可不能死在這,更不能死在這個時候。”


    說著,咧嘴笑道:“你家那個小丫頭本王可是看上了,等我家那小子長大了可是要拐迴來的。”


    漢子不做聲,跪著的身軀有些顫栗,似乎哭了。


    中年王爺頓時愁眉苦臉起來,扶起了高出人一頭的大漢,帶著商量語氣道:“本王若是死了,你可別瞧不上咱家小子,那小子雖然混蛋些,可年輕人嘛,大些就好了。”


    漢子隻是狠勁點頭,淚珠灑落,流之不盡,在王爺向前踏出一步後,林衝又跪了下來,啪的抱拳,略帶哽咽道:“請王爺下令!”


    中年王爺僵硬迴首,深吸了口氣,瞪著漢子。


    漢子這次卻沒低頭,兩人對視林衝一步不讓!


    “顧方彥啊,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本王怎麽說也是皇親貴胄,就是死了咱家那小子也能襲了王位,還是一等一的貴人,你說你,你個臭漢子死了咱家小墨兒怎麽辦?難不成讓小丫頭自生自滅去?”


    “那倒不會,小墨兒這不是還有王爺家的臭小子呢嘛。”


    “萬一咱家臭小子看不上小墨兒呢。”


    “呸,王爺不是我說,京城誰不知道整天就是殿下纏著小墨兒,小墨兒可沒正眼瞧過殿下。”


    “呦,顧方彥啊,這可把你驕傲的。”


    一王一將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說了起來,似乎沒看到那愈加明顯數之不盡挾裹著震天威勢的遠方來客。


    城頭上,離得近的一個個邊關眾將不約而同麵帶笑意,林衝們這個王爺還是那個王爺,不論是風花雪月時還是慨然赴死時。


    是呀,這座城裏能活下去的有幾個。


    但不論有幾個,這個王爺一定是第一個死的,君不見林衝已一人衝天而起,如落日最後的一抹餘暉灑向漫無邊際的黑暗。


    如一道長虹貫日,似要衝破無盡。


    滾滾奔雷不及一人仰天長嘯!


    邊際黑潮不及一人身出如龍!


    林衝就那麽一個人去了。


    蟒袍翩飛,中原何曾少英豪!


    天下一等一的大豪傑就是咱們這個王爺。


    邊關一線,血氣衝天,黑壓壓的人潮四麵八方湧上一座孤城,廝殺震天,人與人之間,刀與刀碰撞,血水相連,近乎一體。


    城上人早已殺紅了眼,北蠻子不善攻城,可林衝們人實在是太多了,潮水一般的淹來.


    城上的黑甲兵士們卻如武人大潮拍浪,一步不退,盡管林衝們的刀隻能殺一個人,盡管林衝們沒有那來去自如金剛不壞的體魄。


    薄薄的甲胄擋不住遮天蔽日的箭雨,撕裂洞穿的口子血紅飆飛。


    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有的是氣魄。


    武人氣魄!


    軍人鐵骨!


    一具具血肉之軀毫無遲疑地邁入了刀山火海,絞肉機般的修羅地獄。


    遠離孤城的十數裏開外,殺伐並不遜色,一個蟒袍身影忽閃不斷,神乎其神,謫仙風姿。


    林衝每一次現身,身周十丈內方圓步卒還未有所反應,就隻見青天白日下,一人如日當空,狠狠砸下,凡是目睹了這一幕的漠北大漢們,盡皆化為血肉崩碎飛射,濺的旁人一臉。


    那一身蟒袍也早已看不出原本色彩,粘滿了血腥,渾然是個長嘯如龍吟的血人。


    林衝一人便攔下了數萬步卒,仿佛天地一線之隔,終有一道天塹陳於世間,讓人望而止步,前行者化為血泥。


    戰場上,凡是看到此景的人,唿吸皆變得困難凝重,林衝們每一個唿吸間天際便有烈陽墜落,一顆顆,數之不盡,砸死了十人!百人!千人!


    這宏大場景豈是人力所能及,可這偏偏就是一個人做的。


    每一顆烈陽中都有一個人影。


    “北人何患身死!”


    “想想你們的後代!”


    “想想那荒漠中被這天地無情收走的一個個幼兒!”


    “你們忘了嘛!忘了曾經在自己懷裏的可人兒了嗎?!”


    聲聲蓋壓四方,一個年輕的負劍青年一步步踏入了戰場。


    林衝的話傳遍四周,聲聲入耳,原本有些膽寒的北人赤紅著眼,嚎嘯出聲。


    “不忘!”


    “不忘!”


    “莫忘!”


    “莫忘!”


    數十萬人舉刀向天!聲震蒼茫,下一刻,手中刀再沒了遲疑。


    蟒袍中年人也注意到了那個奔雷如電的負劍身影,大笑一聲,隨手一揮,將身前十數人打上青天,人在空中便被擠壓成了肉泥,挾裹著淩厲破空聲,像是十幾道血色衝向了負劍年輕人。


    蟒袍中年人身形同樣不停,一步踏出,一步十丈,再邁一步,便有百丈!僅僅五步便到了負劍青年身前。


    林衝瞧著這個年輕人,麵上笑意濃鬱,渾身氣機砰然勃發,碾碎了周身十丈任何站著的生靈。


    除了這個年輕人。


    年輕人同樣看向眼前人,林衝也笑了一聲,隨手輕揮,打散了迎麵而來的血光。然後便拔出了劍。


    兩個人幾乎同時消失。


    再看到竟是已出現在百裏開外,年輕人的劍刺穿了藩王的胸腔,藩王的拳打垮了年輕人的握劍的肩膀。


    再次消失。


    這一次兩個人很久沒有現身,戰陣上廝殺膠著的兵士卻總是莫名其妙的暴死數百人。


    不分敵我,也無暇林衝顧!


    直到一道城牆轟然倒塌時,兩人才再次現身。


    還是那柄劍,隻不過劍刺進的地方在眉心,當頭貫穿!


    還是那個拳頭,這拳頭打裂了年輕人一半身軀。


    “你輸了。”


    換做平常人早已死了的藩王嘴角翹起,數不盡的狂放得意。


    年輕人默默點首。


    林衝知道自己輸了,在這藩王殺了數千人才出現的林衝即便是不出劍,也是輸了。


    “可我該死了呀。”


    不再年輕,同樣沒了年少輕狂的藩王眼中神采漸漸消散。


    這是林衝最後留給世上的兩句話。


    林衝沒輸。


    可死了。


    年輕人緩緩抽出手中劍,握劍的手再也握不住長劍,如石膏蠟像般,血肉點點飛散。林衝最後笑了一下,顫聲道:“我也該死了。”


    一柄劍刺穿了年輕人心田,透體而出。


    這劍林衝太熟悉了。


    身後那個不用看的人林衝也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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