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一路往滄州去,甚是順利,到達那裏時已是初冬。武鬆先去滄州牢城拜見了林衝,上上下下都打點了,而後到柴進莊上。


    待來到柴進莊上,武鬆隻說應征教頭,並不拿張老教頭薦書,也不說師從周侗,隻說自己曾跟少林寺和尚學過;演練時,也隻拿出五分本領。柴進雖然習武,但沒到能看出武鬆真功夫份上,便讓武鬆做了個普通教師。武鬆原本就不想多求,隻是在滄州有個落腳地好就近看顧林衝,也就無可無不可,混混日子罷了。


    且說柴進心思,一開始結交綠林隻為自家行事方便,然而自祖龍開基,皇權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誰不想做皇帝?柴進也不例外,更何況這天下本就是柴家的。


    那時宋國徽宗皇帝性喜奢華,多有失德,朝中奸黨得勢,神宗皇帝時眾正盈朝局麵蕩然無存。民間土地兼並嚴重,朝廷財政入不敷出,雖有昔日王安石相公變法富國強軍打下的底子,可暗地裏亡國之兆隱現。更有強征花石綱,崇信道士的事,讓天下人離心離德。柴進家傳的帝王將相之學,見識甚高,加上消息靈通,先知先覺之下,心思躁動。


    五代時正逢亂世,兵強馬壯者即可為天子。太祖兵變成功,是因為主少國疑,兼大周國祚未久,人心浮動,因而能輕易興王易姓。五代交替,無不縱兵大掠,唯有宋朝肇造時,市不易肆,隻是人心向背,眾皆思定罷了。


    到如今趙氏享國百年,養士百年,天下億兆元元皆以趙氏為主。若時勢不至,英雄如漢高祖、唐太宗也隻能束手。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亂,首先跳出來的都沒有好下場,不過是為人前驅罷了。陳勝、吳廣、王莽、董卓、安祿山、黃巢,都是攪亂了天下,卻給他人撿了便宜。


    這些前車之鑒,柴進均知,隻得耐心等待天下亂起。自己這一生若不能位列九五,便是做周文、魏武也是極好的。柴進因此韜晦起來,不再輕易招攬江湖好漢,以免暴露野心,反而不美。這便如那燕青所說,變得有些高高在上,不通人情起來。


    一開始柴進待武鬆還算公允,雖說不上親厚,也不失之於簡慢。直到武鬆有一次私下練武,被莊丁看見。那莊丁頗有心計,見武鬆平日教的武藝遠沒有私下練的好,便去柴進麵前搬弄口舌。


    這年頭都是有一分本領恨不得誇大其詞做十分的,極少有人故意藏拙。柴進耳目靈通,已粗略知道官府四處派臥底一事,隻道武鬆別有所圖,說不定也是朝廷派來自己莊上的臥底之類,便著意籠絡,連帶那些莊丁也高看武鬆幾分,武鬆隻做不覺。


    花開幾朵,各表一枝,且說說澶州說書先生霍四究所說的宋江。本書是講臥底之事,但前麵零零碎碎說的許多人都與臥底無關,然而那些人日後卻都涉及到宋江,因此不得不多費筆墨。


    說起宋江,還得返迴去從政和三年春天時說起。


    那年二月十五,是宋江和時文彬在鄆城茶坊初次相會的日子。時文彬走後一時沒送銀錢來,不過宋江得了時文彬的承諾,也不在乎錢財,便從家裏偷了一些出來,四處花銷。


    鄆城縣有八個押司,宋江當時是個小押司,這押司名為官而實為吏,負責案卷整理、書寫文書等衙門事務,出去在市麵上說話頗有幾分份量。宋江憑了職方司的方便在縣衙混的風生水起,一時間成了鄆城的紅人。說巧不巧,三月裏公事房第一名押司得了急疫死了。這第一名押司顧名思義,是押司中權柄最大的。宋江自然心動,便把從家裏偷的銀錢送給知縣,買了這個缺,權柄大增。


    錢有了,地位勉強也有了,卻缺人手。宋江心大手懶,許多水磨功夫的事不肯自己去幹。數來數去,身邊除了一個嫡親的弟弟宋清,宋江再無心腹可用。好在一開始沒太多機密事,衙門裏衙役隻要有錢,什麽事都能辦,至於小事臨時找上幾個人也能湊合。但並非長久之計,宋江尋思了兩三日,勉強理出個頭緒來。


    這日散衙之後,宋江懷裏揣著些銀子,去街上尋唐牛。唐牛是鄆城縣賣糟醃的小販,排行第二。這唐牛並不好好做生意,時常在街上隻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資助他。市麵上有些公事去告訴宋江,也能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看在錢的份上,他便死命向前。因了這些交情,宋江打算先從他開始練練手,徹底收服他做個心腹。


    尋到唐牛時,他正在勾欄前無精打采的擺攤。見到宋江,唐牛有氣無力打招唿道:“押司,來隻醉糟雞麽?”


    宋江故意黑著臉,問道:“唐牛,你一共借我多少錢了?”


    “記不清了。”唐牛撓頭道。


    “遠的不說了,這個月你借了多少?”


    “一次一貫,兩次八百,一共兩貫八。”


    宋江聽了,不由笑罵道:“什麽兩貫八,兩貫六!你這生意要是能賺錢才叫白日見鬼了!”


    “我這買賣其實還好,都是賭輸了。”唐牛分辨道。


    宋江問唐牛道:“罷了,就算你這每日賣糟醃能賺到幾個錢使,但改不了賭,就算有我接濟你,到底不是個長久之計,我給你指個賺大錢門路如何?”


    唐牛大喜道:“押司,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宋江道:“你做個團頭如何?”


    唐牛失望道:“押司不是取笑我,什麽團頭,說起來好聽,不過是個乞丐頭,能賺什麽大錢?”


    宋江道:“這就是你見識短了。團頭管著眾乞丐,眾丐若是討得東西,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討錢,團頭就得熬些稀粥,養活這群乞丐。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置辦。所以一般乞丐都低聲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你指使了眾丐,縣衙又有我照應,何處不能收些閑錢?你再在眾丐中放債盤利,隻需少嫖少賭,也能做起大家事來。”


    唐牛道:“團頭名聲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乞丐頭,比不得平民百姓家。出外沒人恭敬,不過閉著門,自家屋裏做大。”


    宋江道:“若數著“良賤”二字,隻說娼、優、隸、卒為賤流,卻數不著那乞丐。春秋時伍子胥逃難,曾吹簫於吳市中乞討。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後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花中出色的。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底強過娼、優、隸、卒。”


    見那唐牛還是有些猶豫,宋江接著說道:“說起來,我這個押司才是賤籍,三代不能科舉,五代不能為官。隻是這年頭,都是笑貧不笑娼的,你看著鄆城縣,又有何人敢輕慢於我?”


    唐牛聽了,心下已定,道:“押司說的有理,這團頭我做。”


    “開弓沒有迴頭箭?”


    “沒有迴頭箭!”


    “既如此,你跟我去尋那些乞丐。”說罷宋江二人前後相跟著去尋乞丐。


    鄆城縣的乞丐都在城隍廟附近曬太陽,所謂享天福。宋江路上買了些酒水、點心讓唐牛提了,自己提了些燒雞之類熟肉,直奔城隍廟來。果然,十幾個叫花子都睡在廟東麵的幹穀杆堆裏。


    那些叫花子聞到宋江手裏的熟肉,不用吆喝便都醒來,團團給宋江和唐牛圍住。一個個髒汙衣服,蓬頭垢麵,大的有六十幾歲老頭,小的有十來歲的娃兒。


    宋江看了這幫討飯花子,尋思一會,問道:“你們這些誰是當家的?”


    那六十多歲老叫花問道:“你是剛入城的?這城裏的叫花子可不好做,吃不飽不說,昨日還病死一個。”


    唐牛罵道:“瞎了你的老眼,有這麽光鮮的叫花子嗎?這是縣衙的第一名押司,宋江宋押司!”


    老叫花說:“鄆城花子算不上教行,都是大夥住在一起,平日在鄆城討飯都是單杆兒,自個兒要多少吃多少。”


    宋江想了想道:“世上三大幫,有錢財主為一幫,綠林豪傑為一幫,乞討的花子為一幫。‘丐兒不成幫,餓死沒人扛’。沒有教行哪成?你們不如跟著我,包你們每天三個飽一個倒。”


    “押司可是要收下我們,做個當家的?”


    “不敢當,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昨日做夢,有九天玄女娘娘瞧這些孩兒們餓的厲害,不忍心,便讓我來收留你們。”


    那老叫花將信將疑道:“當真有三個飽一個倒?”


    “你們這幫叫花子有什麽值得騙的?宋押司放個屁都比你們值錢!”唐牛說道。


    見唐牛說的粗俗,宋江道:“我哄騙你們這幫叫花子有什麽好處?我也不強求,便有願意的,都過來,這些吃食便都是見麵禮。隻是醜話說在前頭,我宋江賞罰分明,眼裏揉不得沙子,若有誰今日應承了,以後不聽指派,縣衙大獄可空的狠,請進去吃殺威棒,不是好頑的。”宋江聲色轉厲。


    眾乞丐互相看了看,撲撲拉拉的跪在宋江麵前,叫道:“師傅!”


    宋江見還剩兩個乞丐,不肯跪,冷笑道:“好,這第一件事先看你們誰辦得好,把這兩個不肯跪的打出鄆城去,不許他們在鄆城討飯。誰出力最大,這一貫錢便是他的。”


    按當時年景,不逢災,不打仗,但凡肯出點力氣,便是十來歲小孩也能養活自己,除非年紀太大或者有病,行動不得。這做乞丐的多是好吃懶做,隻圖伸手討要來的方便,若有些什麽氣節,也不至於一直做乞丐。


    眾乞丐一開始還有些遲疑,後來不知誰帶的頭,一擁而上,隻打的那兩個乞丐哭爹喊娘。二人再來求宋江,卻是已經晚了,隻得抱著頭出城去了。


    宋江說到做到,把錢給了一個下手最狠的,又散了吃喝給那幫乞丐。眾乞丐歡唿雀躍,平日裏討飯時編的吉利話不由自主就往宋江身上用,便連什麽“瓜熟蒂落,十月平安”之類對懷胎女子之類的話也一套套用上。


    “我收留你們是為做善事,不是為虛名,若是你們向別人提起我,剛才那兩個人還是輕的。以後唐牛便是你們的團頭,若是有事,唐牛自會傳話給你們。”見眾乞丐都已嘴服,宋江緊眾丐的口風道。


    眾乞丐都應了,宋江知一時也隻能如此,便與唐牛走了。


    過了兩三日,鄆城縣西城衣錦坊有個賣土產雜貨的鋪子,掌櫃姓張。張掌櫃兒子十八,婚娶城東一個女子。待吉時到了,一頂花轎被紅綠綢布的纏花包裹著,八個轎夫都是身體結實的漢子,都懂抬轎,一閃一閃,起起落落,纏花在轎子上飄飄搖搖,遠遠望去,像是由南到北移動的一棵開滿花的樹。


    兩個響器班,分列花轎兩側,共吹著一曲《百鳥朝鳳》,聲音舒展昂揚,流水般在街道潺潺作響。看熱鬧的人前擁後擠,鞭炮不間斷的在人頭頂炸響。有知客在拐彎處見了送親隊伍,忙迴身到張家稟報。主管迎到坊口,讓人將紅毯一節一節鋪滿巷子。


    可事情萬萬難以料到,當新娘子到坊口下轎時,突然從對麵人群闖出七八個來討飯的叫花子,都是十幾歲,一個個披麻戴孝,手持招魂幡,拿著哭喪棒。那些叫花子齊刷刷跪在轎子前,嚎啕大哭,聲音嘶啞,破喉爛嗓,爹呀娘呀,妻的兒的,哭的驚天動地,如喪考妣。


    事情來得突然,轎夫一見這些孝子,擱下轎子就呆了。響器班一向也沒有遇到過“紅白相見”,一人止吹,全班就亂了調,稀稀拉拉,此起彼伏,慢慢兩班響器都停了吹打。街麵上除了十幾個嗓門的狂哭,再無別的動靜。丁點兒也不悲哀,卻十分熱鬧,圍觀的人一下把花轎晾到一邊,朝著孝子們圍過來。


    那主管是在市井中長起來的,見了便知,是惡作的叫花子來讓主家破財了,便急忙請了張掌櫃來。張掌櫃不想破財,便叫了幾個家丁上前廝打。那叫花子都是七八歲的小孩,平日吃的也不好,哪裏打的過那些家丁,四散逃走,更有一個被打的吐了口血,被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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