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日,武鬆在澶州城外茶館聽那說書人霍四究講新書道: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我這新書要從三皇時九天玄女娘娘說起。玄女娘娘乃上古之神,西靈聖母元君的弟子,是黃帝的軍師,曾賜給黃帝“天書”三部,助黃帝大勝蚩尤。此後每當天下由治趨亂之時,便有娘娘下凡傳下天書,收拾亂世,再造太平。”


    “戰國時孫臏得天書三卷,懂八門遁法,會六甲靈文,便是他的師父鬼穀子代九天玄女娘娘所傳,這才做下一番事業。三國時諸葛亮借東風,擺八陣圖,是玄女娘娘親傳。唐初薛仁貴出兵征高麗,得九天玄女贈與白虎鞭、水火袍、震天弓、穿雲箭、無字天書五件寶物,從而東征大捷。”


    “且說此地臨河縣早年有姓宋一家人,因曆代積善行德,得九天玄女娘娘眷顧。這一日宋家添丁進口,兒媳產下一男丁。然而那男丁生下來就一直啼哭,不進食水,眼見無法活。”


    “宋家兒媳連日照看,勞累加上悲傷,睡了過去。九天玄女娘娘托夢道:“此子當名‘捷’。那兒媳醒來,便叫那嬰兒宋捷,那嬰兒便立刻不啼哭了,能吃能喝,下地就走,見風能跑。待長大後,做了臨河縣的主薄。”


    “忽有一日,九天玄女娘娘托夢,賜予宋捷天書一卷,讓他某年某月某日去澶州某地去,說是在那能遇貴人,讓他助貴人打仗。宋捷醒來,果然見一卷天書正在懷中,便恭敬收起,早晚研習。”


    “太平興國四年,太宗皇帝車駕發自汴京,親征北漢。途中路過澶州,宋捷算了算日子,正應娘娘所言,便於路中獻策言事。”


    “‘宋捷,宋國大捷!宋捷,送來大捷!’太宗皇帝見他姓名極為高興,認定必克北漢,宋捷因此被提拔做將作監的監丞,隨軍出征,在攻打太原時立下大功,置下一份大家業。”


    “四十餘年後,宋家有子弟名宋郊,天聖二年中了進士。仁宗有事打算重用他,有人議論,宋郊的姓是咱們大宋的國號,和‘郊’字一起用卻有些問題,‘郊’和‘交’同音,含有交替的意思,此名大大不吉。”


    “宋郊聽了,焚香求娘娘相助,娘娘托夢讓他改名為‘庠’,‘庠’字音‘祥,耐聽好聽。仁宗皇帝龍心大悅,提拔他當了高官。自此宋家每逢添丁進口,便都到玄女廟求娘娘賜下姓名。”


    “如此又過了八十餘年,宋家又有兒媳將要臨盆,宋太公到玄女廟求名,傳下一紙,上麵寫著“海晏江清,命四存二,應生鄆城”。隻是看不懂,再求娘娘,也無音信。待迴來後,兒媳已生,卻是兩個雙胎男孩,便起名做“宋海”與“宋晏”。


    “然而,等到三歲時,兩個孩兒忽然失蹤不見,待尋到玄女廟,發現娘娘塑像旁邊多出兩個童子雕像,正是宋海與宋晏模樣。宋太公幡然悔悟,舉家搬到山東濟州府管下鄆城縣宋家村。搬家沒多久,兒媳又懷孕,待十月瓜熟蒂落,又是兩個雙胎男孩,大的叫宋江,小的叫宋清。


    “所謂時也,運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這宋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自幼便得九天玄女娘娘庇佑:常人都是七坐八爬,半歲長牙,宋江倒好,生下來就會爬,三個月便會走,而且是倒著走!”


    “宋江年少時,無師自通,文能題詩言詞,武能使槍弄棒,都是九天玄女娘娘暗中傳藝。等成年後,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河北山東兩地大大有名,江湖人稱‘及時雨’,又號‘唿保義’。為他麵黑身矮,人又喚他做黑宋江;且於家大孝,為人仗義,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


    “江湖傳言讚曰:“為人不識黑宋江,縱使英雄也白當;為人不識宋公明,要稱大俠也不行;為人不識及時雨,便是豪傑也無趣;為人不識唿保義,好漢走哪都受氣。”


    “究竟此人是何等英雄,何等的好漢?”霍四究賣個關子,停頓下來問眾人。


    眾人急著聽下文,催促不停,賞錢不斷。


    “到底這宋江有多英雄,有句土話好有一比:不管在哪裏拉屎,都有人送廁籌!”


    眾人哄堂大笑,聽得心裏癢癢,隻要再往下聽。結果那霍四究一拍驚堂木,不說了。任憑那性急的如何勸說,那先生不管不顧,搖頭走了,隻道明日再講。


    武鬆聽了疑惑,不論是在清河還是陽穀,都隻聽說鄆城縣有個晁蓋晁天王力能舉鼎,英雄了得,卻從來沒聽過宋江這號人物。想來是自己這些年隨師父學藝,有些孤陋寡聞。他有心要聽這宋江後續之事,隻是還要趕路,不得不起身前行。


    路上再細尋思此事,武鬆忽然發現那霍四究有些居心叵測,他說宋江起名是按“海晏江清”排行第三取了“江”字。本也無可厚非,然而一開始那霍四究先說了“宋捷”,後說了“宋郊”改名“宋庠”,輪到這宋江,名字中“江”通“僵”,連起姓來,便是“宋國僵亡”之類的含義。又胡扯什麽“當天下由治趨亂之時,便有娘娘下凡傳下天書。”之類的鬼話,豈不暗示那宋江有“天書”之助想要造反,改朝換代?


    武鬆搖搖頭,當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一個說書先生胡扯罷了,便連那宋江都不見得真有其人,哪裏當得真。


    從澶州再去滄州,便需經過北京大名府地界。這番路過,少不得要去盧俊義府上拜訪,若是隻有燕青倒也罷了,隻是提起盧俊義這位大師兄,武鬆隱隱有些抗拒。不過好在自己打死人逃亡知情人應該不多,就算官府撒下海捕文書,也不一定引起大名府人的注意。隻要自己言語小心,隻說去探望林衝家人,受張貞娘所托到滄州做教頭應無大礙。


    盧俊義在大名府名聲極高,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並非憑借武藝,而是因為他是範陽盧氏的後人。範陽盧氏是有名的名門望族,在漢時即有海內大儒盧植。曹魏時有司空盧毓。北魏時孝文帝定“崔盧王鄭”四姓高門,當時的太常丞盧靖有三個兒子,分別為魏、齊、周三朝帝師。唐時盧家有八相佐堂的佳話。雖然後來世家勢力有所衰落,但盧家仍是一方望族,宋初時的宰相盧多遜就是盧家子弟。


    武鬆隻問了一個路人,便尋到盧府。盧俊義恰好出了遠門,隻有燕青在,武鬆反倒鬆了口氣。二人找個酒樓坐下,各敘思念之情。


    燕青聽說武鬆要去滄州橫海郡柴進莊上,道:“那柴進乃大周皇帝的嫡係子孫,因其祖讓位於太祖武德皇帝有功,被賜丹書鐵劵,免死金牌。他慷慨疏財,精通武藝,熱情好客,廣交天下英雄好漢,也算一個去處。”


    見燕青言語好似要轉折,武鬆便停著細聽,果不其然,燕青接著又道:“然而自太祖武德皇帝陳橋上位以來,柴家被封為國賓,永享富貴,因此那柴進也有些高高在上,不能體察江湖市井人情。他接納四方豪傑,多為利,不為義,隻是想著日後能為他所用。一般人投他莊上,隻賜一盤肉、一盤餅、一壺酒、一鬥米、十貫錢;然而若是能幹的,則要殺羊相待,大開酒宴,寫書贈銀,關注備細。”


    武鬆道:“這卻是不妨事,我又不是追隨與他,隻是照看師兄,有個落腳地。待過幾年,或有大赦,林衝迴汴京,我自迴陽穀。”


    燕青壓低了聲音道:“不是我背地裏傳播流言,可江湖中許多人都說,柴進有複國之念。他結交江湖人氏,不管賢與不肖,不管品行高低,隻管是否有助於他複國。”


    “官府也不管麽?”


    “說了都是江湖流言,官府總得要點臉麵,若是沒什麽證據就抓了他,豈不是更顯得當初得國不正。更何況,還有一句話,叫‘蔡非蔡,柴非柴,蔡是柴,柴是蔡’。”


    “什麽意思?”武鬆不解的問道。


    “這句話極為荒唐,聽起來有如一個醉酒的說書人胡言亂語一般。我先寫下來,不然你不容易明白。”當下燕青趁著醉意,蘸著酒,在桌子上把這十二字寫了下來。


    武鬆跟周侗學過不少字,蔡和柴都認得,他點點頭:“看起來很簡單,說起來當真是拗口。不過這十二字是什麽意思?”


    燕青揮揮衣袖,抹去那幾個字,端起一杯酒:“也罷,今日就借這個話下酒。前麵一句‘蔡非蔡’,說的是當朝太師蔡京的蔡,意思是說蔡京不是原來的蔡京,而是被人易容頂替。第二句‘柴非柴’,說的就是小旋風柴進,不是柴家的人。柴家原來有兩個兒子,大的是嫡出,名叫柴京,小的是庶出,名叫柴進。不過這個小的很小的時候失蹤了,一直沒找迴來。許多年前,柴京練成一身武藝,行走江湖,人稱大旋風。有一日他帶著一少年迴家,說那少年是被他尋找迴來的弟弟柴進,還立柴進為下一代柴家的家主,還讓柴家的人都稱唿他為二家主。柴京平日裏說一不二,權威極重,柴家人自然都聽他的,也沒有人懷疑什麽。等又過了幾年,柴京暴病身亡,留下遺言,要柴進就任家主之位。那時柴進已經成年,加上他從小沉穩聰穎,頗有其兄之風,也做下許多有功於柴家的事跡,因此柴家人都服他,就讓他成了柴家之主,因柴京沒有兒子,朝廷還讓柴進襲了柴家的爵位。不過後來柴進大婚,有一個柴家的老人飲宴時,酒後吃多了,說柴進的臉型和許多年前失蹤的那個柴進,不大一樣……”


    “難道是說,現在這個柴進,不是之前丟失的那個柴進?”武鬆插嘴問道。


    “是哩。而且同席的那些人,後來陸陸續續,或因為疾病,或因為鬥毆,或因為醉酒,竟然在一個月內都身亡了。”


    “好家夥,殺人滅口麽!”武鬆感歎道。


    “這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死了。”燕青攤攤手。


    “那第三句和第四句話是什麽意思?”武鬆問道。


    “蔡是柴,柴是蔡,這兩句其實是一個意思,但更荒誕不羈。剛才說第一句的時候,不是說蔡京是被人易容頂替的麽。那麽到底是被誰易容頂替?”


    “蔡是柴?莫非是柴家的人頂替他?”


    “對了。傳言說是柴家的柴京當時根本沒有死,是故意裝死,暗地裏去了汴京,悄悄殺了蔡京,自己憑借易容術頂替了他。所以說蔡京就是柴京,柴京就是蔡京。”


    “柴京為何如此做?”


    “是要行趙高毀秦之計,禍亂我朝的國祚,用官家的名義為非作歹,禍亂天下。等到民憤滔天,天下暴亂之時,柴進用複國的名義登高一唿,聚集義兵,重奪天下。”


    “啊?”武鬆驚訝的嘴裏能塞下一個拳頭。


    “哈哈哈,不必當真。一開始不就跟你說了麽,江湖傳言。”燕青看著武鬆吃驚的樣子,哈哈笑道:“你要真信這江湖傳言,日子可就沒法過了——處處都是陰謀詭計。”


    武鬆也笑了:“這傳言倒也不是一點根據也沒有。我在汴京時曾聽人說過,當今是趙氏官家,蔡氏天下。不過小乙,你對柴進評價倒很高明,有幾分相人的本事。”


    “我能有什麽本事,都是聽盧員外與人評點天下英雄時說的。說起英雄,倒是你們山東鄆城縣有一人,風頭正勁,我在大名府也有所耳聞。”


    聽了鄆城二字,武鬆心頭一動,問道:“可是那黑宋江,人稱及時雨的?”


    “正是,此人足智多謀,又是被窩裏放屁——能文(聞)能武(捂)的,什麽宋江審雞,為救人甘願自廢武功等等,好生了的。”


    “我在澶州城外歇息時,聽一個說書先生說過那宋江的事。我隻當那說書的在胡扯,沒想到還真有此人。師兄可曾評點過他?”


    “不曾,盧員外出遠遊有一陣子了。我是最近在青樓聽到歌女唱說宋江的詩詞。”


    二人又說些別的,待酒足飯飽,結伴迴盧府歇息。隨後盧俊義妻子賈氏讓燕青伴了武鬆遊玩幾日。武鬆見天越來越涼,惦記著給林衝送冬衣,燕青這才送武鬆上路。賈氏收拾出兩封銀子,武鬆隻把送與林衝那份拿了,便上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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