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用思索了半天,搖搖頭,道:“想不出來。看來畢大郎是想要鑄世上不存在的錢,不知道背後有什麽陰謀詭計。隻是這錢文印章卻是無法當罪證用了。”


    戴宗笑道:“想不出緣故就是沒有緣故,何故如此傷神。”


    吳用揚手想要把這兩個印章拋入江中。戴宗連忙阻住,卻是愛那印章上的字好,吳用便送與了他。


    “不知吳兄下一步如何打算?”


    “鄂州呆不下去了,小生當年曾到關中學習“關學”,後來略有小成,便四處遊曆。兩年前途經此處時丟了盤纏,不得已在那畢大郎印書坊做了校書先生。眼下也該迴鄉了,先順江到揚州再做計較。”


    “太好了,我去江州上任,正要順江而下,不如你我同行可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此時天已大亮,戴宗去客棧取了包裹,二人在江邊找了艘商船,踏上去江州的路。吳用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了不少銀錢,可惜都在印書坊裏,不敢迴去取,路上花費都是戴宗一力承擔。


    一路無事,到了江州城外,戴宗贈了吳用盤纏,辭別進城。吳用繼續上路去揚州。這二人下一次相會是數年之後,暫且不表。


    戴宗去江州上任,他領的職司是江州兩院押獄,民間又稱為兩院押牢節級。所謂兩院,是指州院和司理院。江州這裏兩院合一,共掌獄訟。押獄專管看守犯人,官不大,權力不小,不論三教九流還是黑白兩道,都要結交。這個身份,對於暗中察訪太師蔡京的九兒子蔡德章的不法事,大大有利。


    戴宗久經人事,又有本領,如今得了出頭機會,加上楊誌送來的大把銀錢,不論是上麵的管營,平級的差撥,下屬的牢子,他都打理的滴水不漏。上任沒多久,戴宗便處的兩院內外一團和氣,上上下下齊交口稱讚。


    這邊甫一安頓,戴宗便著手察訪蔡得章的陰私。他暗地裏跟蹤了蔡德章十數次,發現蔡得章每旬總有三五次去江州城東約十裏地的無為軍,不知做什麽勾當。戴宗在江州當差隻管民獄,不管軍獄,和無為軍扯不上什麽瓜葛,不好經常跑到無為軍去,便尋思找個人安插到那裏,隻是苦於一時無得力人手。


    這一日,蔡得章出門往江北黃梅縣去。戴宗仍是換了便裝,悄悄跟蹤。哪成想那廝隻是吃喝玩樂,戴宗大失所望,索性棄了蔡得章四處閑逛散心。正逛到了江北十幾裏地一處鎮子,名喚揭陽鎮,見鎮口有一夥人圍在那裏,時不時傳出陣陣喝彩聲。


    戴宗分開人群,擠進去看,原來是一個使棒賣膏藥的漢子在那裏賣藝。


    那漢子打了一通拳,作了個羅圈揖,吆喝道:“兄弟初來乍到,借貴方這塊寶地,承蒙諸位捧場,我這裏獻醜了。


    那人吆喝完,耍了一迴棒。戴宗站在人群中看,但見那漢子力不虛用,握也堅固;挪展身形,隻在數尺之地進退閃讓;棍影如凝重山,環護周身;棍勢如長虹飲澗,疾若雷電。戴宗雖然不甚精通槍棒,但仍不由喝彩道:“好棒!”


    那人收住棒,接著撚場子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腳踏貴地眼望生人,城牆高萬丈全靠朋友捧,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今日善人幫,小可心不忘,他日鄉親若有事,小可定會全力幫!把勢把勢,全憑架勢,沒有架勢,不算把勢;光說不練,那是假把勢;光練不說,那是傻把勢。各位父老,我再獻個醜,耍個拳腳。”


    那漢子放下了手中棒,又使了一迴拳。隻見手如流星,腰如蛇行,步如虎踞,難得的是簡練狠辣老道,不似江湖中的拳腳套路,倒似軍陣中傳下來的。


    戴宗又喝彩道:“好拳腳!好套路!”


    那漢子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個盤子來,開口道:“走江湖,闖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賣錢不賣錢,圈子先扯圓。小人來到貴碼頭,隻是賣點膏藥。小人是外鄉人,特來貴方寶地混口飯吃。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各位父老成全,遠遠近近都有些名聲。如要筋骨藥,我這有上好的賣;如果不用膏藥,還請賞些銀兩銅錢,別叫苦命人空手迴去。”


    那漢子拿著盤子繞了一圈,沒一個出錢與他。


    那漢子又道:“各位看官,高抬貴手”。又繞了一圈,眾人都白著眼看,還是沒有一個出錢賞他的。


    戴宗見他可憐,繞了兩圈都沒人出錢,便取出五兩銀子來,叫道:“漢子,我也是外鄉來的。沒什麽好給你的,這五兩銀子權表薄意,還別嫌少。”


    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高高舉起,道:“這麽一個有名的揭陽鎮,竟然沒一個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外鄉來的恩官,給了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隻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十兩!願求恩官高姓大名,好讓我天下傳揚。”


    戴宗答道:“傳這些虛名有什麽用,不用如此,也沒多少錢!”。


    正說之間,隻見人叢裏一個年輕後生粗手粗腳分開眾人,闖到人群前麵。他對著戴宗大喝道:“這狗廝哪裏學到這些鳥棒,敢來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咐了眾人不要理會他,你這鳥人竟然敢賣弄有錢,賞他銀子,滅揭陽鎮好漢的威風!”那人掄著雙拳就來打戴宗。


    戴宗退後一步,喝道:“我自己的銀錢,願意賞他,關你什麽事!”


    那後生上前一步,喝道:“你這鳥人!竟然還敢還嘴!”


    戴宗道:“我有什麽不敢的!”


    那後生大怒,提起雙拳,劈臉打來。戴宗輕輕閃過,那後生又趕入一步來。戴宗正要和他對打,隻見那個使棒的漢子,從那後生背後趕來。他一隻手揪這那後生頭巾,一隻手提住腰,往那後生肋骨上一兜,猛的發力把他顛翻在地。那後生還要掙紮起來,又被使棒的漢子一腳踢翻。


    戴宗勸住那使棒的漢子,道:“給他的小小教訓就行,莫要傷了他。”


    “恩官說的是,我隻要他丟些顏麵。”


    那後生趁機從地上爬起來,看了戴宗和使棒的漢子,嘴硬道:“他奶奶的,你兩個要是有種的,就在這裏等著,爺爺去去便來!”一直往南去了。


    戴宗問道:“這位尊兄高姓,是何處人氏?”


    那人答道:“小可祖上是河南洛陽人,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我因為惡了同僚,不得升用,隻好流落江湖靠使棒賣藥度日。江湖上都叫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


    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在江州做押牢節級。”


    薛永聽罷便拜:“原來是戴院長,小可也聽過大名。”


    戴宗連忙扶住,道:“今日有緣相見,一起喝幾杯,如何?”


    “小可正有此意。隻是……隻是怕剛才那廝迴來。”薛永猶豫道:“院長自是不怕他,隻是……強龍不壓地頭蛇,若是有個萬一,被那愣頭青折了顏麵,就算打殺了他,總是不大光彩。”


    戴宗笑道:“不必怕他。這種無賴我沒見過一千也得有八百,不過放幾句狠話罷了。若是盡信了他們,早就天下大亂了。”


    薛永便收拾起棒和藥囊,同戴宗便去鄰近酒肆吃酒。不料那酒家說酒肉自有,隻是不敢賣。


    戴宗好奇,問道:“為何不敢賣給我們?”


    酒家道:“和你們打的人已使人吩咐了,若是有誰敢和你們打交道,就要把店砸個粉碎。我不敢惹他,那人是這揭陽鎮上一霸,叫穆春,喚做小遮攔,沒有敢不聽他的話的。我是小本生意,兩位行行好,換個地吧。”


    二人又尋了幾個酒肆,都是如此。


    戴宗見那穆春勢大,對薛永道:“你說的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走吧。不然那廝可能真要來鬧事。”


    薛永道:“我的行李在客棧,還有一個徒弟。我去結算了房錢,這一兩日便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


    戴宗拿了二十兩銀子給薛永,囑咐他一定要來找自己,隨後二人辭別。


    薛永辭別戴宗之後,沒去客棧,而是又迴到鎮口賣藝的地方,打定了主意:若是穆春真的來,就拖他一拖,好讓戴宗脫身。


    薛永到了鎮口,略站了一站,果然見那穆春帶了一夥閑漢拿了槍棒走過來。


    穆春見了薛永,對著身後的閑漢笑道:“這廝竟然還在這,給我往死裏打。”


    眾人一齊喊,上前就打。


    薛永冷笑一聲,拿著棒不撤反進,與那夥人打在一處。他是祖傳的槍棒,又久行江湖。那夥閑漢不是對手,隻被打的東倒西歪,紛紛倒地。隻是閑漢們人多,打倒一個,又爬起一個,薛永又不好下重手,因此被他們糾纏住,一時脫不得身。


    正打之間,冷不防臨街樓上扔下一張漁網,把薛永網住,卻是那小遮攔穆春見拿薛永不下,想出這個法門。


    再說戴宗,辭別時看出薛永神色不對,一直悄悄跟在遠處。此時見薛永困住,正想出手。隻見一個黑瘦輕捷的漢子提著根棒衝過來,叫道:“師傅莫慌,侯健來也!”


    侯建護住薛永,薛永趁機擺脫漁網。二人聯手,隻打的穆春並那夥閑漢大敗。


    就在此時又有一夥人奔過來,領頭的漢子長相和那小遮攔穆春相仿。


    穆春見了那個人,叫道:“大哥,這兩個牛子欺負我。”


    “哼,這揭陽鎮上你不去欺負別人,別人就燒高香了,哪裏輪到別人欺負你?”那漢子嘴上斥責,手裏卻拿棒來打薛永二人,周圍閑漢跟著一擁而上。


    那漢子猛然停下,迴頭對著眾閑漢道:“不用你們,我自己來。省的被人嚼舌頭,說我們揭陽鎮人多欺負人少。”


    那些閑漢都立住了腳,在一旁呐喊助威。


    當下三人戰到一處。那穆春的大哥武藝甚高,薛永和侯健不是對手。打不多時,薛永腿上挨了一記,腫起一片,行動不得,侯健也被打翻在地。


    穆春惱怒薛永之前折了他的麵子,從一閑漢手裏搶根短棒,就往薛永頭上打去。眼見就是一個腦漿迸裂,戴宗連忙大叫:“手下留人”,跑過來護在薛永前麵,擋住穆春。


    戴宗拱手行了個羅圈禮道:“諸位好漢,人不親藝親,藝不親刀槍把子親,還請手下留情,饒過他。”


    “人怕理,馬怕鞭,蚊蟲怕火煙。你跟我講江湖道理,我便與你說說理。這廝使棒賣膏藥,不來拜碼頭倒也罷了,偏偏挨著一個說書的。他那裏一通大喊,那說書的嗓門壓不過他,還如何討生活?”那穆春的大哥喝道。


    那漢子說的倒也不是全然無理,江湖行當頗多,擺攤時哪行挨哪行,隔多少距離,各占哪一塊,其中都有門道,不是懂行的人做不得。像這說書的和武把式就不能挨著,不然總是一方壓一方,生意沒法做。


    戴宗聽了,問薛永道:“賢弟,有這迴事也無?”


    “那說書一個聽的人都沒有,我本想給他五十錢,叫他歇息一會。等我耍完武把式,招攬來的客人都引給他。那說書的卻看我說話客氣,以為我好欺負,非問我要五兩銀子——他說上一旬書也賺不了那麽多。”


    “你都聽到了罷?”戴宗對那漢子說道。


    穆春在一邊冷笑道:“就是你這呆賊多事,如今還充什麽和事佬。亂了揭陽鎮的規矩,叫我如何還在江湖上討吃食?今日若不打殺爾等,爺爺穆字倒著寫!”


    見軟的不好用,戴宗心中也怒,大喝道:“即便他有錯,也沒有打死人的道理。朝廷法度,凡打死人,杖八十,刺麵,配遠惡軍州,流三千裏,永不放還;有幫兇的,視乎過錯輕重,杖二十至四十不等,刺麵,流五百至兩千裏。你們曉得嗎?”


    戴宗打出這套官腔,不知是否有用,且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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