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宗無法,想來想去,隻得往抱月樓來。楊誌臨走之前交待過他,若是有什麽難處,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可到抱月樓,隻要說對了暗號,便會有人助他。


    戴宗來到抱月樓前,抬眼望去,隻見朱漆窗欄的一座高大樓房,上麵寫著“抱月樓”三個大字,兩邊是繡著紅字的藍布簾子,繡的是“入座千杯少,開壇十裏香”。酒樓前掛著酒旗的地方卻是空著,門上垂著綠竹簾兒,好像歇業的樣子。


    戴宗掀開門簾,進到大堂,發現一個客人也沒有,隻有一個茶酒博士趴在桌子上在翻一本書。


    聽見有人進來,那個茶酒博士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翻自己的書,好像進來的是剛出去的一條狗。


    戴宗道:“天直地方,落豬沉羊。”


    那茶酒博士坐直了身體,上下打量戴宗,道:“樓裏被人包場了,客官請迴吧。”


    戴宗笑道:“小可不是來吃酒的,是來找人的。”


    “找什麽人?”


    “找徐婆惜。”


    “她是樊樓的名角,你去那裏找。”


    “那我找掌勺的。”


    暗語無誤,茶酒博士指了指廚房的門:“從那進去,一直往前走。”


    戴宗進了門,順著曲曲折折的迴廊走了百十步,進到一個小屋。小屋除了正中擺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沒有別的陳設。


    椅子上坐了一個人,盯著戴宗看。戴宗跟他說話,他卻不理睬。換了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惶惶恐恐的。戴宗卻很是悠閑,輕鬆的像是在自己家一樣,他一會看看桌子上木板的紋路,一會看看門外。戴宗那時還不知道,這是對自己的一個考驗——隻要他露出一絲的不自在,職方司的門就不會為他打開。


    過了半晌,那人起身走了,椅背上貼了一個字,‘坐’。


    戴宗坐下,擺了一個盡可能舒服的姿勢,隻見從房梁上吊下一個竹筒,在桌子正中停下,恰好對著他的臉。


    一個冷冰冰的女子聲音從竹筒傳來:“是誰讓你來的?”


    “是楊製使。”


    “哪個楊製使?”


    “殿帥府的楊誌楊製使,外號青麵獸的。”


    “你有什麽事?”


    聽戴宗把自己的煩心事說了,那邊卻一直沒有迴話。


    等了許久,那個女子聲音道:“明日是各個衙門的旬休,你後日去吏部找一個姓唐叫唐清的郎官。”


    不知道是不是戴宗的錯覺,那聲音好似溫暖了一些。戴宗大喜,雖然見不到人,但仍是恭恭敬敬對那個竹筒行了一禮才告退。


    到了第三日,戴宗早起去了吏部衙門,那個叫唐清的郎官已在門房等候多時了。


    待領了文書,畫過押,唐清把門房的小吏趕了出去,滿臉堆笑問道:“不知仁兄和時指揮如何稱唿?”


    戴宗一愣,問道:“時指揮?哪個時指揮?”


    “還能是哪個,皇城司的那個。時文彬,時指揮。”唐清略有些詫異:“怎麽,仁兄不認得他麽?”


    戴宗已反應過來,心知多半是抱月樓的人走了這個人的門路才拿到文書,嘴上答道:“原來尊上說的是他,我和他不算熟,不過我有個兄長和他熟的很。”


    唐清略有些失望,道:“方便的話,還請令兄在時指揮那裏多多替小可美言幾句。”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裏摸出一條黃澄澄的金子推到戴宗麵前。


    當官的給自己送禮,戴宗還是頭一次遇到。他不動聲色的收起金子,起身告辭道:“一定,一定。不敢絮煩尊上,告辭,告辭。”


    原來職方司那裏是時文彬——他明麵上還掛著皇城司指揮的官職——來促成戴宗的事。說起來也簡單,這唐清多有不法事,皇城司伺察百官,早就有一些證據落在手裏,此時拿出來派上用場而已。那時官場風氣不正,沒有幾個官員沒有把柄的,因此皇城司行事大多是無往不利。


    戴宗拿了文書,不敢耽擱,晝夜兼程直接南下。他外號神行太保,是個久行路的,又是一個孤身一人,沒有拖累,因此沒幾日便騎馬到了鄂州。


    過了鄂州再有三百餘裏便是江州,乘船沿長江順流南下,兩三日便到。眼見江州在望,戴宗心情舒暢,在驛站歸還了馬匹,進城尋了處安靜客棧,大睡起來。


    睡的正香之時,聽到遠處有清脆的叮叮鐺鐺的聲音傳來,驚醒戴宗。他是個覺輕的,隻得等那聲音停了再睡。誰料那聲音一直響個不停,間或聽到有人大聲唿喝。戴宗左右也是睡不著,又倚仗本領在身,便起身去看。


    戴宗循聲而去,漸行漸遠,空氣變得濕潤許多,卻是到了江邊黃鶴樓旁邊一處沙灘。那沙灘上有兩個人在打鬥,一人持刀一人持銅鏈,另有兩人持刀在旁邊看。每當持銅鏈的人逼退持刀人,想要逃走的時候,便被另外兩持刀人擋住,逃脫不得。那持銅鏈之人一身書生打扮,戴一頂頭巾,臉龐開闊,天庭飽滿,眉清目秀,麵白須短。三個持刀人皆是穿一身黑衣。


    戴宗伏在旁邊草叢看了一會,那幾人技擊都不高明,勉強入流。持銅鏈之人本領略高一點。那持刀的打鬥一陣落了下風,便換了一人繼續與那持銅鏈人打鬥,好似要活活累死那持銅鏈之人一般。


    戴宗心道:“他們必是怕那書生拚命一擊,才如此行事。”


    正打鬥間,忽聽一持刀人說道:“吳學究,你再抵抗也是沒用,不如乖乖跟我們迴去。畢大官人心慈麵善,想來隻要你認個錯,照舊可在印書坊做你的校書先生,我幾個照舊做護院,豈不快活。”


    “哼,你還在誆騙我,當我吳用是傻子麽?我不小心窺破了畢大郎的陰私,跟你們迴去十死無生!”


    “你瞧見了什麽,不如說與我幾人聽,若是不緊要的,到時幫你去向畢大官人求個情。”


    “我瞧見了令堂的屁股,又白又圓!”吳用與那三人車輪戰了大半個時辰,隻覺得筋骨酸軟,汗如泉湧,估計今日多半要交待在這裏,不由出口罵道。


    那人怒道:“好心當做驢肝肺,你這廝,如何出口傷人?”


    “哈哈,你還有好心,真是笑殺我。也罷,你們這三條走狗可能還不知道,畢大郎用活字膠泥偽造錢幣!你們要是聽我勸,便趕緊逃走,不然日後被誅個三族五族,別怪我今日沒提醒你們。”


    那三人聽了,臉上神色都是一變:偽造錢幣是重罪,刑罰僅次於謀反,除了主犯要誅九族外,從犯誅個三族五族的確是常有的。他們之前並不知道那畢大郎敢幹如此潑天的勾當,如今得知,都吃了一驚。正與吳用對打的那個人心神動蕩之下,手上不由緩了一緩。


    “噢,你們三個想必等不到誅族了。畢大郎少不得要先滅你們的口,咦,那幾個人就是來滅你們口的吧?”


    那三人都轉頭去看,戴宗也跟著轉頭,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有。就在這時,隻聽一聲慘叫,卻是那持刀人被吳用趁機用銅鏈甩在頭上,昏昏倒地。另外兩個黑衣人並不去扶,一起上來與吳用打鬥。


    吳用見打倒一人,士氣一振,一時堪堪敵住二人。他邊打邊開口道:“過路的朋友,若是不會技擊的,還請速退,以免殃及無辜。”這卻是與戴宗說話。方才戴宗唿吸聲略微大了一些,不想這吳用耳力過人,被他聽到。那兩個黑衣人沒有發現,隻當吳用又在故弄玄虛。


    又打了一會,吳用力氣不濟,眼見就要落敗,他一麵抵擋,一麵轉向戴宗的方位:“那邊的朋友,若是看吳用可憐,便請幫忙把這罪證送到山東鄆城縣的東溪村,交給那裏的保正晁蓋,定有大把的銀錢與你。”說完吳用一揚手,一個小錢囊帶著破空之風飛向戴宗。


    那兩人隻當吳用還是在誆騙他們,看也不看。戴宗心裏不由略有些佩服這吳用的智計。他躍出來接住錢囊,捏了一捏,卻是空的。不過吳用能把一個空錢囊擲出破空之聲,眼見還有餘力,想是又在詐那兩人。那兩人大急,見吳用破綻百出,動作緩慢,隻道勝負已定,便分出一個人去鬥戴宗。


    戴宗心眼有些蔫壞,他也不與那人鬥,隻是在附近繞著圈子跑。那人腿腳不及戴宗靈便,就差那麽兩三步,始終是砍戴宗不到,氣的哇哇亂叫。那黑衣人追的上氣不接下氣,卻又不得不追。


    吳用見了,精神抖擻,又鬥了十幾招,道:“看我暗器。”說完,他把銅鏈掄起來一甩,就往黑衣人腦袋飛去。


    那人一驚,連忙躲閃,卻見銅鏈一轉,又飛了迴去,卻是被吳用不知用什麽法子給拽了迴去。那人剛鬆了一口氣,忽然銅鏈在吳用手上一個變向,又飛了過來。這下可來不急躲閃,那人隻得用刀去格。銅鏈在刀上纏了幾圈,陡然變重,那人刀式不由變緩許多。吳用趁機欺身進來,一腳揣在那人胸上,隻聽得“哢吧”一聲,那人口中鮮血狂噴,想是肋骨紮到了肺部。


    正追戴宗那個黑衣人見狀大驚,轉身就跑。戴宗輕巧巧迴過身來,一手抓住那人後領,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那人翻了翻白眼,緩緩暈倒在地。


    那邊吳用撿了刀,在三人身上各自補了一刀,扔下水去。此處江水略急,那三具屍體一會就飄遠了。


    遠遠的盯著屍體出了一會神,直到屍體看不見了,吳用拍拍手,上來拜倒:“小可山東鄆城吳用,拜見恩公。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戴宗還了一禮,扶起他道:“在下姓戴名宗,從汴梁去江州路過此地。吳兄足智多謀,沒有我也能脫身,不必多禮。再者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輩好漢本份。”


    “還是要謝過戴兄,不然就算料理了這三個賊子,也少不得要受些輕重傷。”


    “這罪證還你。”戴宗伸手遞還錢囊。


    “這錢囊算不得罪證,真的罪證還在我這。”吳用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帕,打開後是兩個印章模樣的東西。


    戴宗好奇心起,伸手兩根手指拈起一個,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印錢文用的活字印章。”吳用答道。他看戴宗還是一頭霧水,便接著說道:“鑄錢需要先用泥做出外圓內方的錢模,然後用這種錢文印章印上字,再倒入熔化的銅水,等銅水冷了就變成了錢。”


    戴宗拿起印章看了看,他識字不多,但光看那字的線條就覺如鐵劃銀鉤,流暢妥貼,不由讚了一聲好字。


    吳用接過印章,道:“這錢文是當今官家獨創的瘦金體——他識人能有書法一半的本事也不會讓那六賊得勢。”


    大概是覺得對著陌生人議論天子的得失不太妥當,吳用停了一停又道:“能在方圓之間寫出這樣流暢妥貼、外柔內勁的錢文來,真是令人叫絕。你看這個‘重’字,咦,不太對……”此時天已有些亮,吳用揉了揉眼睛對著天光仔細看了看,眉頭高皺。


    “何處不對?”戴宗好奇的問道。


    “這錢文上寫的是‘重和通寶’,可大宋自立國以來,太宗皇帝時才開始鑄年號錢,那一年是太平興國年間,因此鑄錢叫‘太平通寶’,到了淳化元年,改鑄‘淳化元寶’。現如今是政和年間,一共改了三十二次年號,共鑄了二十六種年號錢,唯獨沒有叫‘重和通寶’的!”


    “三十多個年號,不會是吳兄記錯了吧?”


    “待我仔細想想,第一個年號是‘建隆’,其後是‘乾德’、‘開寶’、‘太平興國’、‘雍希’……、‘崇寧’、‘大觀’到當今的政和,一共三十二個,絕無‘重和’這個年號。”這吳用記性甚好,當下掰著手指頭報了一通年號。


    “想是那些造假錢弄錯了?”這一通年號報下來,隻聽得戴宗頭大如鬥,卻又不好打斷,好不容易見吳用停了,急忙插嘴問道。


    “若是印章字數多,偶有謬誤在所難免,這卻隻有四個字,隻要不是瞎子或者不認識字,就不可能弄錯。肯定有什麽緣由。”吳用斬釘截鐵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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