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梁山泊南山酒館掌櫃旱地忽律朱貴所言,柴進和王倫的確關係匪淺,但遠不止朱貴知道的那些。王倫不過一個落第的人,雖然也會技擊,但在江湖上算不得什麽。他能得梁山泊寨主之位,是柴進派了些人助他,將不服他的強盜都打殺了。柴進也是看中王倫沒什麽大本事,好控製,才讓他當個傀儡寨主。


    除了王倫外,梁山泊現下的許多小頭目也是當初柴進派來的人。柴進怕王倫勢大之後不聽自己號令,與王倫約定,但凡沒有拿自己薦書的人,都不能做大首領,最多隻能做小頭目。然而江湖交往,講究個情麵,若是有人來柴進這裏求薦書,柴進不好不給。因此若是柴進寫的薦書沒有暗記,王倫那裏就會推卻了事,這樣無損柴進名聲,卻讓王倫背了黑鍋。


    見林衝執意要薦書,留他不住,柴進便想寫一封不帶暗記的薦書把林衝打發了。但他仍是不死心,一邊寫一邊勸林衝:“梁山泊首領王倫與我有舊,的確不假。我以前推薦的人,也有被他收留的。但那裏卻不是個自在之所,非久戀之家。加上王倫是個……”


    剛說到此,有個莊客忽然闖進來,說滄州府尹帶了許多公人趁夜圍了莊門,柴進略吃了一驚,趕緊把寫了一半的薦書撕個粉碎,去莊門處看。


    這卻是洪教頭搞的鬼,他顏麵大失,羞愧出莊之後,涼風一吹,有些清醒。他到莊上已有些時日,知道按著柴進的秉性,十有九八要留林衝做教頭,自己飯碗可就不保。洪教頭恰好有個親戚在滄州府衙當師爺,便不顧夜深,要他去府尹那裏首告柴家要窩藏林衝。


    那個親戚卻是個曉事的:這官場都講究和氣生財,不是擋了升官發財的路,誰敢把別人往死裏得罪;柴進乃大周後裔,自太祖武德皇帝陳橋黃袍加身,宋國曆代天子至少明麵上都對柴家禮敬有加。府尹巴結柴家還來不及,莫說一個配軍窩藏在他家,便是三五十個,隻要不出大亂子,也不敢有人前去搜捕。與其告柴家窩藏林衝,不如去告林衝在柴進莊上行兇。那府尹必然前去賣力示好。隻需驚動了柴進,他想要窩藏林衝,也怕別人說嘴。


    果然不出那師爺所料,府尹不顧夜深,強自從新收的第十三房小妾肚皮爬起,親自帶人前來柴進莊上。那些莊客不明就理,隻道府尹帶公人圍了莊門。


    柴進到了莊門,見了府尹。


    府尹說了來意,柴進道:“誤會誤會,林衝他們天晚錯過客棧,借宿在我莊裏。”隨即他喚董超和薛霸二人出來,拜見了府尹。


    府尹把董超、薛霸申飭一通,要親自押送林衝到州衙,隻要以防萬一。林衝打算落空,有些哭笑不得。事已鬧大,那府尹又是好心,柴進也是無法,隻得目送府尹押送林衝而去。


    到了州衙,府尹暫把林衝關在公事房,自去小妾那接著睡覺。


    第二日早上,府尹寫了迴文,打發董超、薛霸迴汴京,叫人把林衝送往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了林衝,暫時關在單身房內聽候點視。


    卻有那牢裏的罪人,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隻是要訛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他,便對你好;若是無錢,將你關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如果送他銀錢,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以後再打;若是不送,這一百棒非得打七死八不活。日後要是遼寇入侵,便讓你去先鋒軍中送死。”


    林衝道:“多謝眾兄長指教,如果要送人情錢物,送多少合適?”


    眾人道:“給管營五兩銀子,差撥也給五兩銀子,就足夠了。”


    林衝道:“倒是公允。”


    “除了打點上麵,下麵也需打點。獄中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那頭一等兇惡的,拉幫結夥,是為獄霸,便是管營、差撥也要讓他們幾分。”


    林衝正聽眾人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哪個是新來的配軍?”


    林衝向前唱個諾,答道:“我便是。”


    那差撥不見他把錢拿出來,臉色一變,指著林衝鼻子便罵:“你這個賊配軍!見我為什麽不下拜,卻隻唱個喏!你這廝在汴京做出罪事,見我還這麽氣焰囂張!我看你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死鬼相貌,這輩子別想發達!打不死,拷不殺的罪囚!你這把賊骨頭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等會便有你好果子吃!你不肯孝敬我,定叫你人死了,錢還沒花完。”直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取了十兩銀子,陪著笑臉道:“差撥哥哥,這有些薄禮,還請笑納。”


    錢可通鬼神,那差撥如何能例外。他看了看,道:“送我和管營的都在這裏?”


    林衝道:“這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還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


    差撥聽了,好似川人變臉一般,看著林衝笑咪咪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眼下暫時受苦,日後必然發跡。按你的名聲,這一表人才,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


    林衝笑道:“多勞煩差撥哥哥照顧。我不想發達,這輩子隻要餓不死就夠了。”


    差撥想起剛才罵林衝的言語,幹笑幾聲,隨即大包大攬道:“你隻管放心,這牢裏沒有我罩不住的。待會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隻說一路有病,未曾痊愈。一旁自然有我與你周旋,隻瞞一瞞外人的耳目就好。”


    林衝道:“多謝指點。”


    差撥拿了銀子,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衝歎口氣道:“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此語果然不差!”


    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來見管營,說:“林衝是個好漢,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並沒有什麽大罪。”


    管營收了銀子,道,“那看顧他一二也是無妨,吩咐下去,叫別的犯人不要欺負他。”便傳林衝來見。


    且說林衝正在單身房裏悶坐,隻聽一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新到罪人林衝點名。”


    林衝聽得傳喚,來到廳前。


    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新來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這是太祖武德皇帝留下的祖製。左右!與我叉起來!”


    林衝告道:“小人路上得了風寒,未曾痊愈,請以後再打。”


    牌頭道:“這人今有病,哭求寬恕。”


    管營道:“這人臉色蠟黃,多半是真的有病。要是不小心打死了他,會多不少麻煩。先寄下,等他病好再打。”


    差撥道:“天王堂的看守時日已滿,可教林衝去輪換。”


    管營就廳上寫了帖文,讓差撥領了。差撥隨即帶著林衝去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割。


    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看守天王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活,早晚隻燒香掃地就行。你看別的囚徒,從早幹活到晚,尚不饒他;還有那些不送銀錢的的,關在土牢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衝道:“多謝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再多多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衝來到天王堂裏,對著毗沙門天王燒了三柱香,心中禱告道:“天王庇佑我林衝,此後做臥底一番風順,日後飛黃騰達定然重塑金身。”


    林衝自此在天王堂內宿食,每日燒香掃地,閑時練習槍棒,暗中查探柴進不法事。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隻說汴京城裏董超、薛霸二人迴去見陸虞侯,還了金子,說要殺林衝,卻被“大相國寺能拔得樹的和尚”給救了,然後一路護送到滄州。他二人沒有下手機會,隻得退還金子賠罪。


    事已至此,陸虞侯也是無法,金子他沒收,仍是給了二人,道:“此事雖然沒成,但你二人也是出了力。”


    薛霸道:“謝過虞候。日後虞候再有吩咐時,我二人再肝腦塗地相報。唉,都怪那個兇和尚!”


    陸謙道:“我依稀聽人說過,相國寺有個看菜園子的和尚,在五嶽廟旁邊住。他本領高強,力能拔樹,名叫魯智深,想必就是那和尚了。這怪不得你們,冤有頭,債有主,我自去找大相國寺住持和尚的麻煩。”


    董超、薛霸放下心中重擔,剛轉身走了兩步,又被陸謙叫住。“你二人和我一起去相國寺,做個見證,省的寺裏的和尚抵賴。”董超、薛霸隻得答應。


    大相國寺深得皇家尊崇,占地達五百餘畝,轄六十四個禪、律院,養僧千餘人,是汴京最大的寺院。徽宗皇帝繼位以來,崇信道教,因此和尚廟裏香火不如以前旺盛,但許多高官權貴、宗室皇親、富商巨豪的家眷仍然信佛。縱是高俅也不願輕易開罪了相國寺,所以陸謙才要董薛二人同來做個見證。


    三人來到大相國寺,時機不巧,恰好是逢大相國寺每月五次的廟會。大相國寺號稱皇家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八允許百姓在寺內做買賣。那裏人群熙熙攘攘,少說也有萬餘。沿路無數的攤子,五顏六色排布到遠處,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幟,又有人鼓足了中氣吆喝招攬客人,還有的攤子為了招攬人氣,時不時扔出幾十枚銅錢,就有人守在一邊等著撿,人流都堵在那裏。


    各種賣東西的自不用說,還有演雜技的,說書的,打拳賣膏藥的,唱曲的,賭博的。還有一隻會倒茶的猴子,它小廝打扮,直立著身體,有模有樣的提著一把茶壺,攤主熱情招攬客人喝猴子倒的涼茶。更絕妙是還有女子半裸著身體相撲,那矯健身姿,起伏胸臀,便是陸謙這等見多識廣,經常出入煙花之地的也不由多看幾眼。


    三人費力擠過人群,進得寺裏,東西廊下看了看,直奔知客院而去。有和尚撞見,報與知客,一個法號名喚智障的知客僧便來迎接。這智障兩個字可不是後世說人智力低下的意思,而是專叫佛學上的所知障、無明惑,是以可用來做和尚的名字。


    大相國寺地處汴京鬧市,是入世的廟宇。陸謙太尉府的身份一亮,寺裏和尚都知道厲害,不敢怠慢。智障立刻引了三人先去見了一個都寺,那個都寺引他們見了一個監寺,監寺引他們見了一個提點,提點引他們見了一個院主,院主引他們見了一個首座,首座這才引他們見了相國寺的住持,名叫智清禪師。天氣炎熱,相國寺又大,便三個人都是慣走路的,也累的滿頭大汗。


    大相國寺是個富廟,有廟產七十餘傾,按年收糧;寺外有寺產七百餘間,按月收租;寺內地皮,廟會時給商人擺攤,按日繳費。住持僧地位也非一般,所交所結都是汴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


    住持僧地位雖高,但這智清禪師佛法高深,沒什麽架子,很是隨和。


    聽完陸謙來意,智清心裏有些犯難:智深原名魯達,本是名將世家。大相國寺不比一般荒山野寺,剃個光頭就能當和尚的,沒有些背景萬難在此出家。隻因大相國寺早年欠人一個天大的情分,那人不求迴報,隻推薦了這魯達來,這才收留他在此,法號智深。那人隻說這魯達因戰場上殺人太多,戾氣太重,甘願出家,誰知道暗地裏因為什麽,多半是來這避禍。


    大相國寺看在這份情麵才讓智深做了個菜頭,在酸棗門外看菜園子。那菜園子一直被那裏二三十來個破落戶侵害,魯智深去了,他是軍官出身,技擊高深能打,竟把那些破落戶降的服服帖帖,將菜園管的井井有條。所產菜蔬不隻能供寺內食用,還時不時有些多餘的賣些錢,長久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不過這陸謙說話綿裏藏針,不像個好打發的,智清方丈左思右想,道:“虞侯且莫心急,此事老衲不能獨斷,待明日召集寺內上下職事僧人商議,一有結果定報知太尉府。”


    陸謙不太情願,恨不得立刻打殺了魯智深,但這相國寺歸鴻臚寺僧錄司管,高俅權勢再是滔天,也不是正管,而且這等陰私事便是高俅也有所顧忌,隻得恨恨退去。臨走之前再三叮囑智清禪師莫走露了風聲,以免讓魯智深逃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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