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盞茶功夫,果然一條平坦大路,早早便望見綠柳蔭中顯出那座莊院。莊院四周一條約摸三十步寬的闊河,河水暗綠,泛著白沫,飄著青苔,少說也有兩三丈深。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蔭中一遭白牆,極為高大。


    兩位公人不通軍旅,不知這莊的厲害,林衝卻心如明鏡:“這柴進果然有異誌,這哪裏是莊,分明是個軍寨!牆外有護城河,又有吊橋,牆上有垛子、箭孔、馬麵,四麵牆上有望樓,四角有角樓,若是莊內收起吊橋,再有兵有糧,等閑幾千人休想打下來。怪不得他不住在城中,躲在這鄉下,已是提前防備了。”


    三人轉彎來到吊橋前,橋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樹蔭下乘涼閑聊。


    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諸位大哥報與柴大官人知道,汴京有個姓林的犯人,發配滄州牢城,路過寶地,特來求見。”


    有個年輕的莊客冒冒失失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莊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不巧今早練武……不,打,打獵去了。”


    林衝心中暗罵:“滄州人煙稠密,哪裏有什麽野味可獵,我看打獵、練武都是假,練兵才是真,我須得提醒高副使小心些。”


    這林衝眼光的確非凡,也不枉高世德看重:那時雖然天下承平已久,但在有心人眼裏動蕩之勢已初露端倪,否則柴進身為貴胄出身,何必無緣無故仗義疏財,結交江湖豪傑?他家中養著三五十個好漢,多有犯罪的人,除此之外還資助過往流配的犯人。便是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的人,他也敢藏在莊裏。為何?還不是為了一旦陷入逆境,能有綠林援助。更何況趙宋天下得來不正,柴家複國之念,一直不忘。


    林衝對董薛二人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走吧。”


    董超道:“要麽再等等?”


    “終究是無緣,多等無益。”


    三人別了眾莊客,再迴舊路。雖然發現了柴進諸多不法的蛛絲馬跡,但一來缺乏強力鐵證,二來去梁山泊的薦書終究是沒弄到,不由林衝肚裏好生愁悶。


    行了半裏多路,隻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群人騎著馬直奔莊上來。人群中間如眾星捧月般擁著一位官人,胯下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朱唇皓齒,頜下三牙掩口胡須,三十來歲年紀。那人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眾人,打馬奔著莊上來。


    林衝閃在路邊看了,尋思道:“這人莫不是柴大官人麽?”又不好問他,隻在心中躊躇。


    隻見那馬上的官人看著路邊一人帶著枷,臉上刺著金印,縱馬前來問道:“這臉上有金印的是誰?犯了什麽事?”


    林衝躬身一禮,不卑不亢,答道:“小可是汴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姓林,名衝。因為惡了殿帥府高俅高太尉,被他設下圈套發下開封府,問罪刺配滄州牢城營。聽前麵酒店裏的人說,這裏有個招賢納士的好漢柴大官人,因此前來相會。不期緣淺,未能相遇。”


    那官人聽得“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幾字,眼前一亮,不待林衝說完,便滾鞍下馬,飛奔前來,說道:“小可便是柴進!林武師前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就草地上拜了。


    林衝連忙還禮。


    柴進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且到莊裏再敘。”他不再騎馬,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門口莊客們遠遠看見,放下吊橋,大開莊門迎接。


    林衝進到莊中,四處看了,果然是個好大莊園!莊裏道路是香糕磚鋪就,極為平整,四下裏房屋高大華麗,都是紅色屋脊,青綠色琉璃瓦。不知道的多半會以為是當朝權貴府邸。


    柴進引著林衝到廳前,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到賤地,真是得償平生之願!”


    林衝答道:“林衝不過是些微賤名聲罷了。柴大官人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小可仰慕已久,隻是無緣相見。不想今日因為犯罪,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實乃三生有幸!”


    柴進便請落座,林衝再三謙讓,坐了客席。董超和薜霸,在旁邊坐下。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置酒。等不多時,隻見兩個莊客各拿一個托盤前來,前麵那個托了一盤肉,一盤餅,一壺酒;後麵那個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


    柴進見了,臉上有些掛不住,道:“村夫沒見過世麵,不知高下!八十萬禁軍教頭到此,為何如此輕慢?先擺果酒,再去殺羊,快快整治!”


    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隻此便十分夠了。”


    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


    莊客恍然大悟,飛一般帶著托盤迴去,又飛一般捧出果酒來。


    柴進起身,敬林衝一杯接風酒。林衝謝了柴進,一飲而盡。


    柴進道:“教頭請後堂坐。”他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引著林衝三人來到後麵,還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些江湖上的勾當。


    林衝雖然本領高強,但一直在禁軍做教頭,江湖上的勾當,說不上來多少,反倒不如兩個公人知道的多。柴進有些心疑,但他也不說破,便轉了話題,一個勁兒問些槍棒。


    不覺紅日西沉,飛鳥歸巢,莊客已整治好各色食果海味,擺在桌上,抬到各人麵前。


    柴進親自舉杯,殷勤勸酒,待酒過三巡,叫道:“今晚要痛飲,先拿道醒酒湯來吃!不然吃不多酒!”


    林衝又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隻見一個莊客前來稟報道:“大官人,洪教頭來了,要見大官人。”


    柴進尋思了一下,道:“再抬一張桌子,叫他一起相會。”


    林衝起身,隻見那個洪教頭來到。他歪戴著一頂頭巾,拿著一把蒲扇,挺著胸脯,橫衝直撞,來到後堂。


    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頭,必是大官人的師父,不可怠慢了。”他急急躬身行禮道:“拜見教頭,林衝有禮了。”


    洪教頭全不理睬,也不還禮。


    柴進並不起身,隻是右手五指並攏,指著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貴客是汴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就請相見。”


    林衝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


    那洪教頭卻道:“不敢,不要拜,快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不由一動。


    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那教頭也不客氣,走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不甚喜歡。林衝隻得坐到次席,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為何如此厚禮款待這個配軍?”


    柴進笑道:“這位林武師不比其他的人,乃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一身技業,非同小可!”


    洪教頭拿起蒲扇扇了幾扇,大咧咧說道:“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犯人都來倚草附木,都說:‘我是槍棒教頭,我是槍棒教頭。’他們那點槍棒技擊招法,算哪門子教頭,不過是來莊上騙些酒食錢米罷了,大官人如何這麽認真!”他這話也不能全然算錯,往日裏的確有許多浮浪之徒前來騙吃騙喝。


    林衝聽了,心下惱怒,有心辭別,想起那薦書還沒著落,隻好悶不做聲。


    柴進便道:“人不可貌相,教頭休小看他。”


    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看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要是敢和我比一棒,不管勝敗,我便當他是個真教頭!”


    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意下如何?”


    林衝道:“小可卻是不敢。”


    洪教頭心中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來惹林衝使棒。


    柴進要看林衝本事,也不阻攔。當下月亮上來了,照的廳堂裏四處清清亮亮,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


    林衝自肚裏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進師父;我若不比,柴進麵上不好看,那薦書不好討。我若是比了,該輸該贏?輸了,被柴進小看,薦書即便給了,也不會下力氣推薦。若是贏了,柴進又會如何?”


    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到此時間不多,但從未遇到敵手。林武師休要推辭。小可也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


    柴進說這話,原來隻怕林衝礙著自己的麵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裏,方才放心:“恭敬不如從命。”


    隻見洪教頭起身往堂後空地走,一邊吆喝道:“來,來,來!與你使一棒看!”


    眾莊客一齊簇擁著林衝到堂後空地上,有人拿幾根杆棒來放在地下。


    洪教頭先脫衣裳,紮起裙子,拿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


    柴進道:“林教頭,請較量一棒。”


    林衝道:“小可輸了。”


    柴進奇怪道:二位還未較量,林武師怎麽就輸了?”


    林衝道:“小可身上多這具枷,因此就算輸了。”


    柴進道:“是我一時失了計較。且請兩位端公給林武師去了枷,再來比試。”


    林衝道:“罷了,我便露兩手粗淺槍棒,以酬大官人今日相待之恩。不用開枷,我不下場也能比試。”


    眾人皆是好奇,擁上前來,都想知道他不下場,卻又如何比試。


    林衝微微一笑,道:“洪教頭這個門戶是把火燒天勢,棍子高舉,左腳在前,是打算棍在我上,搶占生棍,定是要進攻。我把棒橫舉,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他來進攻,我隻往後一退一尺半,他定然落空。他若來追我,右腳必又往前趕一步,我再向往右邊生門順勢閃,他腳步就亂,我再進入他的內圈,由下往上棒一挑。他棍子已在外,格擋不及,隻能往上跳,我順勢掃他腿,他必然倒地。”


    周圍莊客有的不明就裏,有的似有所思。那洪教頭雖然心高氣傲,但多少也有些技擊底子,他聽了臉上陰晴不定,略怔了怔,道:“我便不進攻,你待如何破?”


    林衝笑道:“你攻勢已成,若不進攻,自家氣勢先泄三分。而且把火燒天勢,胸前空門大開,我便前走一步,直捅你胸前,你棍子來不及擋,隻能後退。我再變棍橫掃,你上半身不穩,也必然倒地。”


    那洪教頭猶自不服,道:“我若不後退,棍子仍然下擊你頭,和你拚個兩敗俱傷!”


    林衝道:“你棍子在圈外,我棍子在圈裏,我橫棍斜點,距離短,先點中你左手,你左手為先鋒手,受傷則無從發力。”


    洪教頭又說了幾個變招,皆被林衝一一破去。洪教頭羞慚滿麵,發一聲喊,自投莊外去了。


    眾人一齊大笑。


    柴進大喜,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


    酒酣之際,柴進道:“我這莊上莊客本領低微,萬一有些山寨前來借糧,隻怕濟不得什麽事。林兄技擊高明,槍棒如神,不如在我莊上當個教頭,指點一下莊客槍棒如何?”他見林衝本領高強,便稱唿都改作林兄。


    林衝心道:“哪個不開眼的山寨敢來他這借糧?這廝蓄養私兵,定是要幹些不法勾當。他與梁山泊交好,沒準也存了落草之誌,若再來一批技擊高強的莊客,將來剿滅更加棘手。”


    想到此節,林衝開口道:“小可罪囚之身,在莊上恐怕連累了大官人。這次前來,其實是想投梁山泊,特來求封薦書。”


    柴進心中一愣,頗不悅道:“林兄不必擔心,那兩個公人殺了扔河裏便是,又有誰知道你是配軍。再者說,我這莊上起居不比梁山泊那荒山野水強。”


    “我是戴罪之身,不敢連累了大官人。如今隻求大官人成全,寫一紙薦書。非是林衝口出不吉之言,他日大官人若是有個馬高鐙短之時,林衝必有迴報。”


    林衝連番懇求,柴進留他不得。他命莊客拿來筆墨,一邊親自磨墨,一邊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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