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


    一陣針刺般的疼痛襲來,張清芳打個激靈瞬時清醒,環眼一看,好似還在人間。再看看自己腳踝已經被包紮了,但整條腿疼得厲害。腳筋斷裂,也無力再站起。


    “張清芳,年三十七,祖籍雁門,本耕讀之家,因劉漢賦稅繁重而墮為流民。應曆三年,逃至建州學徒討生活。因少敏慧,得建州名醫姚仕良收為徒。後入贅姚家,繼承永濟堂,做藥材買賣,然久未顯達。至應曆八年,忽得建州府衙器重,得授鹽引,遂顯達巨富;之後,又承宮廷瓷造、貢藥,富不可量矣。”


    張清芳忍著痛抬眼看那說話之人,正是韓德讓。隻見他邊說著,手中筆杆還在紙上不停遊走,似乎是在寫信。


    張清芳望著他問道:“君乃何人?”


    韓德讓則邊寫邊問道:“趙延暉父子因何滅爾滿戶?”


    張清芳插科打諢道:“建州素有邪祟,來者,久則自汙。趙氏父子行事詭譎,想必乃染其邪祟也。”


    韓德讓停筆望著他說道:“生或死?做個抉擇。”


    張清芳笑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不等韓德讓發話,蕭燕燕讚道:“真勇也。”遂即看向韓壹:“砍了。”


    韓壹當即抽刀出來摁住張清芳。


    張清芳頓時慌道:“莫莫莫……某與諸位素未謀麵,殺我作甚?”


    蕭燕燕笑道:“吾以為足下不畏死也,不想,仍是畏懼,虧我讚爾勇士。”


    張清芳尋著聲看過去,那女子坐於角落,燭光映在她的臉上皎潔而明亮。


    見他直勾勾瞧著自己,蕭燕燕凝眉道:“再看,眼珠子給你摳出來。”


    張清芳趕緊收迴目光,怯生生問道:“諸位可否送吾見晉王殿下?”


    正說著,耶律賢跨步進來道:“孤在此。”說著將印寶舉起給他看了看。


    待小心翼翼確認了耶律賢身份,張清芳這才伏身泣拜道:“我等商賈非是拒退拒捐,實是捐不出!小人,願將賬冊等物交予殿下查看!”


    韓德讓示意韓壹帶人去取,及至雞鳴十分,遍街的人眼睜睜看著十餘口大漆木箱,在彰武軍的護衛下被抬進驛館。


    六曹參軍慌忙著去向趙延暉稟報,趙延暉卻閉門不見,隻在佛龕前,虔誠燒香誦經,隻願長兄得書後能快些趕來。


    而驛館內,韓德讓、耶律賢分別打開箱子,隨意取了一本冊子出來,隨意翻開一頁,隻見白紙黑字地寫著:


    “應曆十四年,六月,初三日,獻節度使趙延暉應曆十四年上半年鹽利:三千緡。初五日,獻鹽鐵使趙延昕應曆十四年上半年鹽利:三千緡。初六日,獻建州司田孫正勉繕屋金:五百緡。初十日,獻建州司戶曹光顯善金,五百緡。並獻極樂丹。”


    翻了一頁,又見:“應曆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獻建州司法董良益善金八百緡。七月,初七日,錄事參軍趙阜入宅宴飲,獻蚌珠一斛,美婢兩名侍寢,並獻極樂丹。七月,十三日,獻長史孫正誥五百緡修其祖墳。七月,二十六日,獻榷鹽使曹光卓,一千緡……”


    張清芳伏地,說道:“始於應曆八年,止於應曆十七年,整整九年的賄賂、分賬,包括人命案子,全都一筆一筆細細記錄在案。下至縣衙,上至六部,牽連二百餘人。建州之財,聚於趙氏、曹氏、董氏、孫氏、夏氏、何氏,吾等賤商不過是為官人們斂財的狗罷了。吾等所食,殘骨而已!朝廷下減免稅詔令,可至州府,反巧立名目增稅,農、工、商皆苦不堪言!”


    耶律賢忿然著將賬冊摔迴箱子:“陛下年年減免稅賦,百姓年年稅重苦不堪言。朝廷窮著,百姓餓著,他等官吏卻撐死了!”


    韓德讓卻冷笑一聲,說甚減不減稅?殆政不治就是過,在其位不謀其事,就是天大的過!是皇帝殆政,官吏才敢放縱,才敢為所欲為!


    “爾僅因捐不出,便欲與這滾滾諸公同歸於盡?”蕭燕燕問道,有些不信。


    若隻是錢的問題,有很多方法可以周轉解決,不至於將自己的催命符扔出來。


    張清芳苦笑道:“娘子所言極是,小人所為非財,乃是求一份天道公允!”


    張清芳細細迴溯著他那半生苦業……


    彼時,遼會同七年,中原晉開運二年(公元944年),年僅十三歲的他還是莊園裏的地主鄉紳之子。雖天下戰亂連連,但自石敬瑭獻燕雲歲幣後,北邊契丹倒少於擾掠了。


    隻是每年三十萬匹布帛的歲幣都分攤給了百姓,自那時起,他便見家裏的奴婢、阿娘、阿姊每日坐於織機前,唧唧複唧唧織不停。


    從上到下,都怕著未按時繳足歲幣,契丹怒而劫掠。長城割了出去,他們雁門縣就露在契丹的鐵蹄下。


    彼時,晉廷與藩鎮年年交兵,致府庫空虛,年年增稅賦。又遇旱、蝗,家裏的三十頃田,已經養不了奴婢了。


    祖父隻好遣散所有奴婢,將姊妹也都嫁了出去,以減家裏吃飯的嘴。他一個讀書人,也不得不放下書本,扛起鋤犁與佃戶一起下地耕種,使日子勉強過得去。


    世道艱難,祖父免了佃農們的租子,但他們還是交不起稅,紛紛逃往契丹。隻剩了三十傾良田(遼承唐製,唐一畝=540平方米,十五畝=一頃),由他們一家人耕作,種不過來,好些田地便荒了。


    再後來,石晉換主,石重貴一上位,便拒對契丹稱臣,遼太宗怒而南下滅晉。


    晉亡之後,遼太宗亦未能定鼎中原,留下個爛攤子被劉漢接手。然劉知遠稱帝不久便駕崩,其子劉承佑腦子抽風,逼反郭威,


    漢乾佑三年,遼天祿四年(公元950年)郭威稱帝立周國。時河東劉崇據河東稱帝,國號繼“漢”。於是未曾安定幾年的河東,戰火再起。


    河東十二州,總不過三萬五千戶,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者均被強征入伍,僅湊出三萬弱兵。


    而他與父親、兄長全被強征入伍,家裏男丁隻剩了年愈七十的祖父與兩歲侄兒。祖父與阿娘、嫂嫂扛起了犁鋤,承擔起因戰爭帶來的繁重稅賦。


    次年九月(公元951年),周攻河東,初上戰場的父兄死於潰軍踩踏,祖父悲痛致死。


    河東隻得依附上表契丹,每年向契丹納幣十萬緡尋求保護。整個河東,男丁從軍,婦老幼耕種。為湊出十萬緡歲幣,婦女早耕晚織,官員俸祿減半,才勉強繳上。


    如此繁重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阿娘積勞而死,嫂嫂為了小侄兒有口飯吃,攜子賣身為奴。


    在軍中幸存的他,眼睜睜看著自家,從衣食無憂的地主鄉紳,到家破人亡。


    他們什麽錯事都沒做過,隻是生錯了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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