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黃河轉渭河,輕舟快行八日,終抵長安廣運潭碼頭。


    如願以償的韓德讓連下船的步伐都輕盈許多。而郭惟所率諜候,又充做腳夫,雇來馬車幫忙“卸貨”,往城中東市布行交貨。


    曾集萬國之商貨的長安東西市,曾聚百萬人口的長安城,十三朝皇都,如今卻顯得甚是寂寥。


    當年安史之亂,亂軍將長安燒殺搶掠一番。後大唐朝廷請迴鶻兵救長安,以“三日自取”犒迴鶻兵,由此長安百姓又被燒殺搶掠。再後來,史思明也依樣畫葫蘆來一次。一個安史之亂,致大唐人口減半。


    安史之亂後,大唐再無力壓製周邊部族國家,時有劫掠之事發生。及至黃巢之亂,攪動大唐半壁江山,一把火將長安城燒成灰燼,人口驟減八百多萬。黃巢之亂平定後,大唐皇朝又苟延殘喘二十三年,最終為宣武節度使朱溫逼禪,大唐滅亡。


    因長安焚毀,朱溫令長安人按籍遷居。徹木屋,自渭河浮河而下。書載,彼時連薨號哭,月餘不息。而朱溫篡立之後,各藩鎮紛紛割據自立為帝,天下大亂由此而始。


    彼時,遼太祖還攜帶貢禮往中原,請大唐皇帝依例冊封契丹可汗及鬆漠都督。不想至中原時,中原李皇帝已變做了朱皇帝。


    再放眼望去,昔日大唐疆域,今日一皇,明日一帝,遍地是皇帝,誰還顧得上北地偏遠的鬆漠都督。


    太祖似沒頭蒼蠅般轉了一圈,未請得冊封,旋即迴鬆漠自立為汗。


    時,歸附漢臣韓延徽奇異道:“從未聞君長之職由選舉而成,三年一選之製。我中原皇朝自來皇帝一坐終身,父傳子,子傳孫,子孫永繼。”


    太祖聞言如醍醐灌頂,旋即稱帝。立國號,建都城,用漢臣,擬漢製,建孔廟,設太學。塞北千年,始有國製。


    一行人至東市,縱橫如棋的道路上,往來行走的馬匹也非常少,多是步行之人或驢、騾馱貨等,街頭亦常有乞丐沿街乞討。與開封的繁華奢靡相比,是天上地下。


    雙方在牙人的作保監督下,交接完貨款,王彌生將利錢分給了郭惟等人。他的過所,隻能開到長安。如今兩國互市隻在議程上,商貨暫且還運不出去。


    原本是計劃到了長安,再賄賂使君開出境過所,以采買羊、馬等牲畜的名義出境。未料到暗中有郭惟這幫人,將韓德讓的出境過所早已備好了。餘下路途難以相送,還需郭惟等人於路途中好生照看他,是以多多打點。


    而本金,王彌生隻留下少許做自己迴開封的路費,其餘全給了韓德讓資作行路打點的費用。這筆錢權當向任心千借貸的,往後慢慢還。


    然思起書的事,王彌生又憂心道:“此等書卷,如何掩飾出關?邊境可查得緊。”


    郭惟聽著也有些頭疼:“郎君這一車書,實在太多,無論如何無法掩飾夾帶。”


    韓德讓卻不以為意:“屆時再說,此幾日先將長安遊玩一番。”


    見他絲毫未在意,都以為他已有了主意,也不再多操心。


    一行人自東市出來,順著直街往西行,很快便至平康坊。此處原是長安最為風流之所,多少才子佳人、俠客公子在此處留下風流故事、千古絕唱。


    而如今,早已被焚毀。廢墟無人收拾,倒有一麵青牆立著。那被熏黑的牆體上,隱約能見到一些揮灑字跡,應是當年旗樓賽詩的遺跡。


    這麵青牆不知見過多少風流才子、意氣遊俠。不知見過多少王侯公子揮金如土。亦不知,此處萋萋芳草下,埋葬了多少紅顏嬌媚、香車寶馬。


    韓德讓逗留片刻,又再駕駛馬車西行,這次走了許久,才見到一條寬闊而筆直的大道。其寬越百步,南望其長無盡頭,北望便是故皇城。


    遐想當年,大唐皇帝自此大街出巡,萬國使團載奇珍異寶自此大街朝貢,是何等氣派。不知當年於朱雀大街兩側圍觀的人們,有無感到榮耀?


    一行人於坊中酒店用過餐後,又往北輾轉至龍首原,仰望大明宮遺址。


    “這可比開封皇宮巍峨多了,可惜啊。”


    連自來穩重的郭惟,望著那些殘垣斷壁亦不禁喟歎,如此雄偉的宮殿,竟被付之一炬,著實可憐焦土。


    大唐二百九十年,有二百年政令悉出於此,多少王侯將相於此處指點江山。可最終亦如這大明宮一樣,眼見它高樓起,眼見它宴賓客,又眼見它樓塌了。


    “無且,我帶的罐子給我。”韓德讓吩咐道。


    王彌生趕緊從馬車中找來一尊刻花鎏銀罐,交到韓德讓手上。


    他拎著罐子自往殘垣而去,踏著殘破的石階,一步一步往上走。這裏的每一步台階都撐托起一段史詩,有壯懷激烈、也有塵埃落定,有盛世榮華、也有亂世悲歌。


    他立身高處,合眼閉目。那一縷縷清風,撩過他的指尖,尤似美人玉指勾誘,纏纏繞繞。身著霓裳羽衣,於這焦土廢墟上起舞翩然。風聲習習,宛如女歌拂過耳畔。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歌聲未止,一陣鼓噪,金戈鐵馬踏空而來。美人香消,玉骨化作灰飛,熊熊烈炎燃徹天地,棟梁轟然坍塌。


    一聲巨響,是大唐皇朝最後的悲鳴。


    他緩緩睜眼,屈膝蹲下。雙手掬起一捧焦土,輕輕置入鎏銀罐內,又撿了幾塊殘瓦置入其中,合上蓋子。起身,再凝望一眼這焦土殘垣。


    一個巨人倒下,便會有新的巨人於廢土中站立起來。而後起的巨人,會是誰呢?


    大宋?


    還是大遼?


    “這位郎君繞道這般遠,就為這點焦土,真夠折騰。”


    一位扈從見之嘮叨,郭惟卻是瞪了他一眼,示意閉嘴。這一捧焦土,足見其乃鴻鵠。


    自參觀過大明宮廢墟後,一行人找了客棧暫居。次日又遊了大慈恩寺、曲江池等地。


    至第三日,這才與王彌生依依惜別。


    “君此去,來日如何聯絡?”王彌生問。


    “不必聯絡,相忘於江湖即可。”韓德讓迴道。


    王彌生怔愣一下,這生離即當死別了。


    韓德讓卻笑笑說道:“數年後,吾當名揚天下。若揚名早,是大壞;若揚名晚,是大好。”


    王彌生含淚哽咽道:“若如此,君當揚名晚些,我……我等會盡力活到君名揚天下之日。”


    說著,王彌生又端起一杯酒,敬韓德讓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兩人對飲而盡,韓德讓躍身上馬,王彌生濕目送著一隊人馬遠去。


    數年後揚名天下,該是多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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