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巡九天,丁火通兩岸;


    隨波泛舟去,興意未闌珊。


    一行人倒也不上岸,就在船上搭爐造食。趙光義亦不畏耽誤功夫,甚至巴不得多耽誤些,好與此人多些交情,將其收入麾下。


    而韓德讓自然是識得他的,畢竟茶坊老顧客了。雖每次都隱著名姓微服而來,可那些來茶坊的貴人們,他哪個沒調查過,早知根知底了。


    賞著那雅月及兩岸風景,韓德讓與宋琪不禁扣弦而歌,相合吟唱: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翩翩者鵻,烝然來思;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小舟隨波逐流,一波一景,幾人和著歌兒、擊著節拍,傳酒過令,好不快活。


    而王彌生將勾上的桂花魚以上等屠蘇煨上,又趕緊著將早間攜來的那些吃食一一熱上。待那醉魚上了桌,魚香合著屠蘇酒香遠逸,不禁令人嗅之微醺。


    王彌生又配了黃金雞、玉帶羮、梅花湯餅、玉灌肺、蓮房魚包、屠蘇酒來助興。那些酒食,是王彌生早間便備好的,不料有這般多客人來,倒還不夠。


    見王彌生愁眉,趙光義卻笑道:“莫管他等下人,他等自鉤些魚上來自己做,我等隻管我等的。”轉又對宋琪問道:“先生那第八話,究竟是何故事?那韓太師可是得誅了?”


    宋琪笑道:“人終有一死,非今日,即明日,終老亦不過百年也。是以,在下亦寫不下去咯。”


    趙光義聞言“哈哈”一笑道:“果是如此,先生才逃了去?”


    宋琪慚愧道:“見笑,見笑。”


    趙光義又誇讚道:“先生之書,當真好。原先哩,我瞧些話本,今人書古事,胡編濫造得厲害。何曾如先生之書,那一鞍馬、一壺酒、一氈帳,那草原、那小花、那溪流皆有實出。讀罷此書,身臨其境,便似在燕北活過一般。”


    宋琪道:“不瞞閣下,在下確在燕北活過……活過三十年。”


    趙光義聞言微驚:“先生乃……燕北人?”


    宋琪點點頭道:“薊州人士。說來羞人,在下於遼會同四年中過進士及第。而後入當今遼帝潛邸侍讀些許年,後從趙延壽南下滅晉。再其後,從其子趙元輔趙太師降漢,曆漢、周、宋三朝。至今整整二十年為趙太師幕臣,從太師南征北戰。曾因辨冤獄,得周世宗授朝散大夫。”


    趙光義頷首點頭,這宋琪的履曆,倒還真有些不一般來。他又殷切問道:“即為趙太師之幕臣,怎又做起話本來?”


    宋琪“嗬嗬”一笑道:“清貧啊,在下讀了四十餘年聖賢書,進士也及第了,王駕也伴啦,奈何爭不過命運。窮潦五十載,臨了,靠著做話本,得幾個酒錢消遣。”


    趙光義聞言唏噓,“進士科”自來被稱為“宰相科”,便是因有科舉以來,曆來宰相多自其中出,似趙普那般不讀書而拜相的是極少數。


    他憑著“進士及第”這四個字,就該飛黃騰達了,何況,還曾為當今遼帝潛邸之臣。若非此造化弄人,他早該為遼相,如今卻淪落到宋國來寫話本換酒錢,真是可歎,可歎。


    轉又怨起趙讚,手裏握著這般良才,卻不舉薦給朝廷,竟壓在自家幕府達二十年之久。


    幾人又閑敘幾巡,又聊了些燕北邊事、燕北風土,宋琪倒是暢所欲言,見解深奇,引得趙光義連連稱是。這一席暢談至三更天,直到夜深風寒了,才使舟歸去。


    趙光義自是連夜入宮迴稟,言還低估了宋琪此人。其人不僅通曉南北,還諳熟燕北兵事、地理,又曾侍讀當今遼帝,著實是個寶。


    趙匡胤聞報深以為然,說道:“眼下著手江南,於燕北不動為上。宋琪自是要留著,然現下暫且用不上。”


    趙光義當即薦道:“臣弟治下,開封府推官有缺。宋琪曾因辨冤獄有功,得周世宗授散朝大夫,倒恰合此推官之缺。”


    趙匡胤點點頭,道:“可矣。”


    這開封府推官也不錯,就在開封府,旦有事,夕可詢;位不高,不招矚。


    未得兩日,宋琪自韓德讓酒肆喝了些小酒出來,提著小酒歸家。摸出鑰匙開門,卻見那門本是開著的。他驚了一下,提了根棍子躡進去欲逮那賊人,卻聞聲:


    “家中無賊。”


    聞著聲,宋琪當下便醒了酒,抬眼細看,那人正是趙讚。他穿著戎衣、皮弁,腰間束著蹀躞,登著烏皮靴,領著四名青年護衛一字排開。


    宋琪忙是放下棍子,躬身揖道:“將軍!”


    趙讚聞言“哈哈”一笑,道:“當不得如此大禮了!”轉又沉下語氣酸道:“俶寶現下出仕,我等同朝為官,豈敢當啊?”


    宋琪躬著身道:“得將軍關照二十載,在下銘恩於心。”


    “關照?關照?”趙讚壓著怒氣,道:“俶寶啊俶寶,爾欲出府,與我說來便是,咱二十年之交情,某能不放爾高飛麽?何必背著我來折騰?!我曉得,我曉得爾怨我這二十年來壓著汝,不肯叫爾出頭。可爾……可曾想過,咱自燕北來,是外臣、終是個外臣啊!若有朝一日,這朗朗晴天變了,那死的亦是我趙某,不會是你!”


    宋琪聞言,也是躬身噙淚道:“可小的寧得一死,亦不願再蹉跎歲月。”


    趙讚聞言一愕,宋琪畏縮著,舉出五根手指道:“小的今年五十啦,五十啦!二十四歲進士及第,活到五十還是幕臣的,前所未有啊!前所未有!小的亦是讀得聖賢書,亦是有抱負,亦是有誌氣的!小的亦願轟轟烈烈一迴,哪怕是燒做了灰飛。好歹……炫目過,好歹……與人眼前見過……在過……”


    宋琪說著,落淚跪下道:“請元輔公……成全!”


    趙讚聞言忍淚,將那一麵官符與文書扔下,揮袖即去。那官符正落在宋琪膝下,靜靜地躺著。


    過了好一刻,宋琪才將其拾起,撣了撣灰,收好。


    官憑下了,這二十年的情義也就斷了。他並不曉得,這二十年,趙讚究竟是為護他這老鄉,還是唯恐自己的價值被他分了去。


    人心總是難以揣度,罷了罷,睡了罷。


    可這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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