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韓德讓那一鬧騰,使館舊物皆被換下,換上新物。油燈添明,食物更是豐盛,為就胡人口味,烤羊、烤乳豬、烤鴨全上了整隻的;陶瓷食具一應換下,全上鎏銀器具;又加送絹帛金銀。


    誠然,未免宋國上使也來找茬,兩國除飲食外,無一不同。


    韓德讓望著這滿滿一桌的油膩膩大肉,都不知該說甚好。食材全肉,一絲青菜瓜果也無。那些從小就吃膩味的東西,跑到這天遠地遠之處,還給我吃這個。


    江南潤果呢?


    甜糕呢?


    久負盛名的陽羨雪芽呢?


    他無奈得很,韓知範卻已然上桌起箸吃了起來。不由歎息道:“老夫一把銀銀白須往江南,為的可就是再吃一頓‘桃花流水鱖魚肥’,為的就是那‘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為的就是‘白銀盤裏一青螺。’”


    唏噓著,又指著韓德讓嗔怨道:“皆是汝給禍害的。”


    韓德讓道:“南人自來視塞北為蠻夷,與侄孫兒何幹?”


    韓知範聞言罷箸,歎息一氣又道:“爾此去,不過為挑撥南地諸國。然國策之事,豈是三言兩語能撼動?爾終是年輕也。”


    “叔翁亦以為侄孫兒為挑撥而去?”韓德讓怡然自得道。


    韓知範側目望道:“非乎?”


    韓德讓道:“宋並天下之心,何人不知,豈用挑撥。”


    韓知範道:“那……是往示強?”


    韓德讓不言語,少時,夾起一塊肉,邊吃邊笑道:“這些賞賜,叔翁若用不著,侄孫可全帶去汴梁。往後日子需自立,得先置些家當。”


    韓知範聞言,將手中鎏銀箸一罷。居然為了邀一些金銀絹帛,就跑去攪弄是非,害他跟著一塊兒丟人。


    及至唐國先君出殯完畢,不日,李煜又於宮中設宴答謝各國使節。因先君剛去,宴中不設酒、大肉及歌舞,亦不用金銀器。即便除去奢華,江南的筵席也是精致風雅。


    白瓷為器,落英為食,甘露為飲。當真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食野菊之落英的雅趣。


    再加以魚米水鄉特產,蟠桃飯、蒸鱖魚、燴青螺、蟹釀橙、金玉煮、端木煎、百花糕、紫英菊、潤果拚、陽羨雪芽。


    為免遼宋使再相爭挑事,那魚、果是丈量過,選同一般大小的;青螺顆數大小須得一樣;糕點、潤果連擺的樣子都得一樣,連那雪芽數量,也得數成一樣的。這唐國,也真是小心翼翼了。


    席間再伴以琴瑟正音,吟唱唐先君李璟之詞,以緬懷先君。


    唱完一詞,唐國主李煜不免傷懷,餘眾又敬茶勸道:“國主節哀。”


    唯有遼國副使韓德讓,隻顧著飲食。南人手巧,這食物也是做得分外的精巧。連那橙皮也要雕個福祿壽,餅也要做刻花,魚則切成了孔雀展翎。


    精致得叫人都不好下箸,唯恐弄缺了不好看。他不由暗暗讚歎這江南果真精巧,全不附和人們的傷懷之意。直到韓知範暗中戳了他一指,他的注意力才從飲食上移開。


    見著殿上眾人總是有意無意打量自己,他是目中無人般吃著,但又抬目打量一圈。顯然,自那日他鬧過四方館之後,也算小有名氣了,這些人是在等著他這蠻夷又來鬧事呢。


    他環眼一掃,心思已明。諸國使節等著他挑釁宋使,一來:讓宋遼結怨更深;二來:借機向宋表忠心,以麻痹宋國,將戰火北引。


    而宋使呢?也等著他的挑釁,以借機挫遼國銳氣,讓江南諸國不要再寄希望於契丹,專心做宋之附屬;自己卻不先出手,以昭示大宋和平之姿,麻痹江南。


    如此盛情款待之下,他這貌醜莽漢武士若不順隨眾意做了這個小醜,豈不令此宴無趣?


    他略思片刻,即藐視道:“哎喲喲,這南地絲竹忒軟,那詞亦一副小娘們兒模樣。甚‘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甚‘多少淚珠何限恨’,男兒家做這般閨怨詞,毫無陽剛之氣。”


    遼使終於開口挑事了,正合諸位之意,是以皆不意外。隻有李煜的臉色分外難堪,此詞是父皇最得意之作,卻被一莽漢如此評判。他正要開口迴懟,徐鉉立掌止住他。


    果然張延範捋須笑道:“詞分婉約豪放,塞北不習詩書,自不識其優劣也。”


    他話剛畢,一支箸子倏地飛刺而來。他未曾料及,全不及反應,好在身側武衛疾手打下。


    “遼使狂妄!”張延範怒而起身道:“此唐國主答謝宴,遼使殿前動殺機,實乃挑釁諸國,不敬唐國主是也。”


    韓德讓卻揚眉笑道:“非也,非也,某隻願見宋使能以詩禦兵否?如此一試,當知不可也。”


    此言一出,殿上雖仍是安然,卻已各懷不安。南地各藩鎮富饒,又皆有求安之心。自唐國兵敗失江北之後,整個南地皆是文盛武弱之風貌,無一能抗北者。


    眾使正疑,張延範笑道:“遼能戰又如何?昔年唐與遼結盟。周伐唐,唐作蠟丸書求救於遼,然遼望之不救。周得江北、淮南十四州之地,遼國功勞其半也。”


    稱周不言宋,撇清自己,還將唐國失江北推罪於遼國不救。


    韓德讓視之莞爾一笑,宋使今日,是比那日鎮靜許多了,將自己的節奏把控得很好。


    略思頃刻,他悠然笑道:“此言,宋使可是說在要處。”見宋使得意,他又揚眉說道:“遼國兵強,然國主昏聵無能,確不能及時施救諸國於外。”


    此言一出,眾人便是嘩然了,不是他言巧高明。而是這遼使被宋使帶了節奏不說,怎還抨擊起自家國主來?遼主已昏聵到契丹人皆不滿之地步了?如此,遼國確不堪指望也。


    眼見眾使失望萬分,韓德讓一絲冷笑,話鋒一轉,又自信滿滿道:“然,吾主昏聵至此,周世宗何其強悍,伐燕雲亦不下其城。其裨將安能所為?”


    “周世宗未下燕雲,乃因染疾早崩,非為遼軍所敗也。”張延範說著,又悠悠道:“燕雲本中原固土,遼國若還,自好;不還,戰不可免!”


    “免不免,一事;下不下,又一事。”韓德讓笑道:“燕雲之地據於遼國之手,即長城據於遼國之手。那長城本為禦草原驍騎所用,如今卻在草原驍騎手中,如矛盾皆入我手。而宋無長城則無所屏禦,我軍鐵騎南下一馬平川,道無可阻,宋全無地利之要。”


    張延範道:“雖失地利,尚有天時、人和。”


    “論天時,最盛不過周世宗在位其時。彼時,周世宗攻吾境,知吾主做何否?”見眾人不知,韓德讓自揭短道:“吾主求教於天,求占筮,可謂荒謬至極也!”


    眾人聽此言,俱是瞠目結舌。這遼使莫是吃錯了藥吧?本與宋使爭鋒相對,這懟著懟著,怎還幫著宋使懟起遼主之昏聵無能來?


    看來這遼國上下皆是昏得要緊,遼國怕是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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