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使唏噓喟歎,宋使卻警覺起來。這遼使的牙口,根本不安常理來。越是順著,越有蹊蹺。


    果然,頃刻,韓德讓又喟歎道:“彼時,卦顯‘燕分為火,柴入燕必焚’。得此卦,吾主親征。二帝不致照見,周世宗果染疾還朝,不日駕崩。吾主如此昏聵,周世宗如此英才,卻落了個英才不勝。可見,天時不及天命也。”


    天命?這遼使當真是好會吹噓。張延範一聲哂笑道:“天下帝者,誰非天命所立耶?”


    韓德讓說道:“雖皆天命,亦分高低盛衰。否則,周世宗何以為吾主所克而死?”


    雖說周世宗盛強精壯時暴斃乃懸案,但說是被遼主克死的,還是讓人不免嗆了一口茶湯。


    可這卻讓宋使犯了難,天命之說,雖是玄之又玄,但天命於皇帝至為重要。


    授命於天,百姓聽之,是以皇帝稱天子。若非天授,則得之不正,天下可反之。


    別怨百姓蠢,竟信這東西;百姓若不蠢,江山如何治理?


    此刻,不認天命之說,宋國主趙匡胤“陳橋兵變”帝位則來路不正。若無“天命”之說支持,各藩鎮皆可舉義旗,煽動天下百姓奉“天命”者伐竊國者。


    是以,趙匡胤一登基,便如曆代開國之主一般,給自己撰個生而異象之事。譬如初生時紅光滿屋啦;譬如身帶異香啦;譬如日月入懷之種種啦。皆是為自己立下上天之子入凡塵,奉天之詔誥統禦萬民的身份來。


    天命不能否之,可若承認,那遼帝天命克死了中原皇帝天命,豈非是承認遼國得天所佑,不可撼動。若敵不可撼動,那我軍之心可就撼動了。


    韓德讓幽幽望著張延範,張延範端起茶盞,敬了周遭一圍,借機思慮片刻,說道:“周世宗天命弱,為遼帝克死,是以吾主承天命代弱周而立。若言天命盛衰,宋遼二帝不曾照見,自不能分雌雄。然思來,遼帝國祚越十年有餘,成漸衰之勢。而吾主新立,可謂天命正盛。盛克衰,亦天道也。”


    “周世宗新立時,吾主國祚已越五載,終為衰克盛也。”韓德讓悠然道。


    張延範亦不知當如何答了,隻能怪那遼帝昏聵卻命長,周世宗英才卻命短,才有了這被“克死”一說。天命既糾纏不下去,便改人和來講罷。


    張延範思定,又道:“《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故,天時地利皆下乘,人和為上。然契丹國內,國主昏聵,以至諸王屢亂。吾曾不信其事,今見遼使亦不滿其君,想來確失道至極也。古言得天道者昌,失天道者亡。”


    韓德讓道:“《吳越春秋》曰:‘時過於期,否終則泰’。《周易》亦書陰陽輪轉,泰極而否、否極而泰。今遼國已否極不亡,尊大運,不日則泰來也。”


    人皆言“塞北武夫,不識詩書”,這遼使竟能引漢經、據漢典,倒不似無學之輩。眾人見宋使善控場,遼使亦常有奇言出,這一場軟綿的較量,倒叫在座看得歎奇。


    眾人正暗歎,隻聞宋使張延範又說道:“遼國中,宗室多謀逆,遼帝自家兄弟尚不和,當如何使一國人和?”


    韓德讓“嗬嗬”一笑,說道:“吾國自帝登基而始,屢有宗室之亂不假,其時若周宋趁機尚可。然如今,宗室起亂者為帝盡除之,國中已無亂相。吾主雖昏聵不理政事,卻妙在,其凡事皆委諸賢相公,國中漸成人和之象也。


    來日,吾國占盡地利、天命、人和,又舉國皆兵,主以騎兵。而宋主以水師步兵,與遼戰,無用武之地,攻之難進,年年軍費耗損,久之則無力,軍民生怨。若再致流民四起,南北各藩必趁機反噬,宋則生生被耗死。


    可若宋國南征,則大不同。南地多丘陵水壑,極適宋國水師步軍。且南地好佛弱武,人皆求小安小富,無戰之心。又南地一年兩熟、三熟,倉稟富庶,得之則國力大增。待南地平定,再舉國之力北上,兵耗燕雲,或可成矣。”


    言畢,他一眼望向宋使,已經直言告訴他,柿子要挑軟的捏。搶武夫和搶書生,它不是一迴事,所出、所得全然不同。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挑撥,更不是示強,而是來指路的。


    而江南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原先他等唯願宋遼相互消磨,以解南地之壓。


    卻不曾思及,遼國占著長城地利,國中諸亂平,後方安定,其國又剽武有餘。宋若北伐難有所進,以趙匡胤之精明,自不會身陷其中,轉頭南下將成必然之勢。


    南平使節怨然道:“遼使此言禍水南引,好不地道。遼本為契丹國,據漢地不還,宋國自號為中原正統,自然要承命收歸的。”


    韓德讓笑著,語重心長道:“收歸收,然布棋當有章法,先落子於何處,後落子於何處,當有講究。否則,與莽夫響馬何異?”


    這一通宴飲各有心思,至宴畢,各國使節由殿前舍人送歸客省巷。一向沉溺於詩詞歌賦,不熟軍政事的李煜,仿佛突然開了竅,將徐鉉、張洎召入殿中私議。


    那遼國副使擲箸之舉,是叫他等憂心忡忡。詩文再好,不能禦兵,不正是暗示,江南諸國再富饒卻不能抵禦中原鐵騎麽?若宋南伐已成必然之勢,那……


    “主上勿憂。”徐鉉拜道:“縱宋北進不得,南伐必然,我等亦不至待亡。”


    “噢?卿何計?”李煜忙求教道。


    徐鉉拜道:“除我江南,南地尚有蜀、吳越、漢、南平諸國。宋南伐,亦難一口吞噬諸地。主上可向宋示忠、示誠、示弱、示臣,叫宋國放心江南,轉掠它國;再暗練水師備戰。”


    張洎亦拜道:“郭榮在時,蔑稱吾國為‘江南國’。主上不若以此為退,自請去唐國號,稱‘江南國’,尊宋正朔,自請降爵位為藩王,國中建製一並消減為王製,以迷惑宋主。”


    “那……遼國……”李煜還抱著一絲期望,懦懦道。


    徐鉉、張洎皆搖首道:“靠不住,靠不住。”


    “主上,如今隻可自強,不可再有它思。”徐鉉語重心長道。


    李煜隻得收口,命二臣待宋使歸國後,著手建新水師之事,並題名為“龍翔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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