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於帳中依主次落座,休哥親自溫酒,仆衛皆退。韓德讓則屢屢外望,此刻他心係鄢如初安危,於此倒坐立不安。而休哥、耶律撻烈見其不安,倒也未明言,自先談起就近之事。


    原自應曆十年春正月,周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兵變,廢周自立,建國號“宋”。


    至今一年,宋屢伐漢,遼因漢為附屬,每每調兵援救。此次,南院大王耶律撻烈引南院部來,正是為固邊救漢防宋。


    於此局勢,耶律撻烈憂心道:“宋自立而始,屢屢北犯。然河東單弱,人不敢戰。我等救之疲乏,此非長久之計也。”


    耶律休哥斟酒歎道:“恐非隻救漢疲乏,燕雲事更急。”


    耶律撻烈問道:“噢?遜寧以為宋敢犯燕雲?”


    耶律休哥笑道:“周已犯,隻未下而已。況燕雲之民,未與契丹齊心,若宋犯燕雲,吾輩難守也。”


    ?耶律撻烈聞之點頭,休哥所言也正是他最為惶恐之事。河東乃遼附屬,關乎門戶,燕雲之地更為要土,失之如喪國。然耶律璟對此始終未以為然,唯有各賢臣為之心憂。


    須臾,耶律休哥又說道:“私以為,以軍守不若以民守。”


    耶律撻烈卻歎道:“燕雲皆漢民,我輩如何攏漢民之心、固漢民之邊?”思之,又問道:“遜寧可有計?”


    耶律休哥笑道:“若使吾治軍迎戰尚可,若論治民……”


    休哥撇目看了一眼韓德讓,韓德讓也從憂心中迴神,看著耶律休哥。


    少頃,他才想起耶律休哥與耶律撻烈談著何事,揖道:“民之所求,安也。若欲治漢民,當安其居、安其業、安其心。”


    “如何安其居、安其業、安其心?”耶律撻烈問道。


    韓德讓看了看耶律休哥,答道:“漢民較契丹不同,漢民固耕,不喜遷。若足其地,不使其流離,可安其居也。輕賦稅,勸農稼穡,匠以技製物,商以交豐物,使民倉稟實,則安其業也。官不以權欺民,不以勢虐民;以德澤民,下敬上慈,使官民如父子;律不以契丹為主,不以漢兒為奴,使胡漢同,使民無貴賤,則安其心也。”


    耶律撻烈聞策,看著韓德讓,愣住。安其居、安其業之事,他一直努力在做。可使胡漢同?使民無貴賤……


    契丹人便是契丹人,漢人便是漢人。習俗、血統、祖源皆天壤之別,如何能同?


    耶律撻烈不悅道:“餘皆可,然若胡漢同,契丹豈曰契丹?漢兒豈曰漢兒?”


    韓德讓反問道:“何必使契丹曰契丹、漢兒曰漢兒,何不可使契丹與漢,同曰遼人?”


    “遼人?”耶律撻烈異道。


    耶律休哥更是垂頭扶額,此言他非是首次聽之。韓德讓這論調於契丹人而言,無異於是在談論如何奪契丹人之權益,分予漢民。可世代享用之肉,誰會願意吐出來?


    “遼人!以遼為國,當曰遼人!”韓德讓堅定道。


    耶律休哥看了看耶律撻烈那微微抽動的嘴角,能把這位慈和的老爺子氣成這樣,他這義弟也算大能了。


    韓德讓也覺自己似乎高估了老爺子的接受能力,但遼國欲長久,胡漢同乃趨勢。否則,宋不破遼,遼亦將因二族敵視而自亡。


    尤在經曆趙王府事後,他更意識到,胡漢因貴賤有別,契丹人不以漢民之命為命,屢輕賤蹂躪漢人,而漢人則仇契丹人之甚。本一國之民,卻互為仇,豈能長久?


    耶律撻烈稍事平複,板著臉一聲不吭起身離去。雖然韓德讓之言悖逆祖製世俗,但卻實言。隻這實言,說於任何契丹人聽,都不會被接受。


    待送走耶律撻烈,耶律休哥責道:“我好心舉薦,你可當真爭氣!”


    韓德讓聞責卻苦笑著攤手,耶律休哥更氣道:“皇帝予官,不應;南院大王欲提攜,又不應。爾究是做何計?”


    韓德讓苦笑道:“吾乃奉皇命遊學,能做何計?”


    休哥聞言,氣得起腳踢他,他倒靈巧躲過。


    耶律休哥雖怒其不爭,無奈之下卻也作罷,隻邀他入帳再飲片刻。兩年未見,各有經曆,豈可不說來分享分享。


    相較於韓德讓的波折,休哥倒是平而不簡。這兩年,他從南院大王征討,屢立戰功,於軍中嶄頭露角。


    可當韓德讓言及趙王府經曆時,休哥猛然抬頭,望著他吃驚不已。趙王喜隱謀逆被擒下獄、皇叔受累下獄死,竟是他所為。


    韓德讓未在意休哥吃驚,尚得意道:“如何?弟此局,可謂妙乎?”說著,但見休哥神色有異,疑唿道:“哥?”


    休哥看了看韓德讓,少頃,說道:“汝可招禍矣。”


    韓德讓不解,看著休哥。


    休哥放下酒樽,鄭重道:“趙王下獄一月,上書表悔,事皆諉其父,今已得釋!爾害其下獄,安得輕饒?”


    韓德讓聽著一愣,謀逆這般大的罪,上書表悔就給放了!如此就給放了!不禁暗罵耶律璟這皇帝,是喝酒喝傻了嗎?韓德讓扶額閉目,這般別說迴臨潢,隻怕得去國了。


    然見韓德讓苦惱,休哥卻忍不得笑出聲。


    韓德讓見之恍然大悟道:“爾戲弄於我?”


    休哥辯解道:“非為戲弄,趙王出獄是真。然因複逆,再入獄是也。”


    韓德讓聽著更是詫異,隻覺皇帝與趙王都傻了,一個擒而不殺,縱其複逆;一個敗而不悔,屢敗屢逆。這愚人掌國,可望乎?


    是夜,二人對飲至旦。黎明拂曉,隻聞主營起號,各營輪值起灶進食、收帳上鞍。隻半個時辰,諸事畢,隻見前軍舉旗,各營將士紛紛備武上馬、憑旗列隊。


    見休哥整甲胄,韓德讓不舍道:“哥這就走?”


    耶律休哥則是笑道:“不走,你授我軍功?”


    說著,拍了拍他的肩。上馬,挎弓箭、佩利刃、執長槍、骨朵往主營集結,這一去未曾迴頭。


    韓德讓也隻於旁側目送,遙見浩浩隊伍走遠才迴城。


    駝車內,耶律撻烈思索著,忽而一聲歎息,仿佛還在為昨夜所聞之悖言鬧心。


    耶律休哥隻是側目看了看這位老爺子,對於韓德讓的“胡漢同”,他這契丹皇族貴胄卻並不反感。非因兄弟情使然,隻因有些事,誰都想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不見不聞就能不存在?


    今日不理,有朝一日,鬧騰出大動靜,便避不掉,繞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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