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送走耶律休哥,迴到醫館,鄢如初雖已蘇醒,卻仍是虛弱不堪。


    見他歸來,她拉著他潸然淚道:“我謂郎去也。”


    韓德讓拭其淚,莞爾笑道:“怎會?卿若不離,吾自不棄。”


    鄢如初聞言,泣淚不止。經此,她有家而無家可歸,有父母而無父母可認,這世間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剩他了。她哭著,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韓德讓也不知能如何安慰,隻能抱著她,待她哭夠作罷。見鄢如初哭累睡去,他方小心退走,詢問醫囑。


    那疾醫大夫給他兩帖藥方及幾幅已配好的湯藥、一盒丸藥,小聲囑道:“娘子患寒疾,複有心疾。此湯帖祛寒之用,每日一服,需長久之。”又指著另一帖與木盒道:“此做保心丸,往後娘子犯心疾,可以此丸鎮之救急。”


    韓德讓看著那兩帖藥方,疾醫大夫又惋惜道:“娘子寒症入髓,雖藥石調養亦難迴春,子嗣難留,還望郎君多照料。”


    韓德讓看了看睡熟中的鄢如初,甚是傷懷。於一妙齡女子而言,既失父母,又絕子嗣,何事可勝此悲?


    依疾醫大夫所言,韓德讓悉心照料,兩月才見起色。隻這兩月間,鄢如初遭遇已匯成各種版本,作為鄰裏間的談資,如風般流傳。無人在意她曾受過何種淩辱與恐懼,人們隻津津樂道於男女緋聞。


    流言之下鄢父不敢探望,更勒令鄢母、鄢兄亦不可往視,免丟了祖宗臉麵。


    而鄢如初在韓德讓的勸慰下,倒也想通不少,縱這世間皆棄她,可還有他要她。縱這世間皆看輕她,可還有他看重她,如此,足矣。


    見鄢如初病愈,韓德讓已將諸物收拾妥當,準備攜其離開這流言是非之地。


    鄢如初則央請道:“韓郎,妾欲與雙親道別。”


    “既已斷絕,何須道別?”他嘟噥著,有些不願。那老腐儒決然不會給他倆好臉色,他才不想自討沒趣。


    鄢如初拉著他,莞爾笑道:“畢竟生生父母,有今生,無來世。”


    韓德讓看著她,見她乞顏無辜,實不忍心。片刻,隻得點頭應允。


    時鄢父端著教具剛出門,遠遠見著韓德讓禦車過來,當即迴避院內,緊閉門扉。而那左右鄰裏,無事之間又來看熱鬧,更叫鄢父怨怪不已。


    門外,韓德讓扶鄢如初下車。鄢如初行至門口,望著那對舊楹聯。而周遭鄰裏望之竊竊私語,或罵其不以死守節丟祖宗臉麵;或罵其未嫁而私領男子歸,實為蕩婦,當浸豬籠;更有教女兒不可學此醜行。


    韓德讓聞此比比中傷之言,甚怒,當即拔刀出鞘。那鄰裏見事,驚退,皆不敢再言。


    鄢如初忙是拉住韓德讓,搖頭示意,這流言她已聽慣,沒甚大不了。


    待韓德讓息怒,鄢如初至門前,雙膝齊地,長稽道:“父親、母親,兒如初不孝,玷辱祖宗門庭。兒無顏歸宗,今去矣,唯望雙親珍重。”言訖,三叩,落淚。而鄢父在門內也自潸然淚下。


    片刻,韓德讓扶起鄢如初,送她迴車。及去,他望了望鄢家大門,略思片刻,卻拿出筆墨。


    鄢如初不解,問道:“作甚?”


    韓德讓卻笑了笑:“令尊好書,我以此贈他,叫他心悅。”說著,他提筆墨而去,鄢如初則持疑不已。初見時則與她父親以拳腳相會,今日卻送禮,誰信?


    韓德讓提筆墨至門前,將那對舊楹聯撕扯下,碎成屑。而後提筆在門楹上疾書,書盡一看,倒還得意著笑了笑。他收起筆墨,又敲了敲木門,鄢父聞聲吃了一驚,卻也沒敢開門。


    少時,隻聞韓德讓朗聲說道:“鄢老,吾知汝在內,今在下一言以贈,請聽之。”稍頓,又道:“今在下納令愛如初,無以為贈,想鄢氏書香之家,且留書作禮。”


    說著,他又笑言:“在下,玉田韓氏,郡望昌黎,名德讓,字致堯,家棲臨潢,祖薊州玉田人士。父驍右衛將軍、太祖廟祥穩韓公是也,祖中書令、太師、贈尚書令,賜‘推忠契運宣力功臣’韓公是也,母奚族歐妮蕭氏是也。吾族世淑,令愛可放心托付。”


    言罷,他轉身離去。卻是引得圍觀眾人一片嘩然,誰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有如此來頭。更不曾想到,如此高門子弟竟還納了他們口中的“蕩婦”,這世道究竟是怎的了?


    聞聽車馬聲遠去,鄢父這才悄然開門,他的女兒已經隨著那個無故而來的“女婿”遠去無蹤。他忍不得垂淚,畢竟是自己親生骨肉。


    而那些言之咄咄的鄰裏們,也再不敢閑言碎語鄢家之事,怕得罪不起。再當鄢父轉身時,他才瞧見門楹上那幅他親手所書對聯已然撕碎,取而代之的是:


    流言咄咄,說惡如戮;


    骨肉疏疏,不複當初。


    何苦,何苦。


    鄢父見此一書,手中諸物滑落,竟是哭起,一時間老淚縱橫。忽而鄢父奔跑著追去,他想再見女兒一眼,哪怕是遠遠看著她的背影。然此時韓德讓已駕馬車出城,他是怎也追不上了。


    車轂鹿鹿,鄢如初迴頭望著漸離漸遠的家鄉,這一去想必就是永別。為了父親和祖宗的顏麵,此地她是斷然不敢再迴,從此她就是個沒家的人了。


    韓德讓見她落寞,寬慰道:“今後,吾家即汝家。”


    鄢如初苦笑道:“知韓郎憐我,足矣。”


    韓德讓聞言,倒也笑了笑,伸手攬過鄢如初,使她靠在自己肩上。兩人就這般相互依著,無言無語,隻享受著這份久違的安寧。


    再說,王彌生夫婦各負行李,相互攙著行路。見這道上時有小隊兵馬疾馳,王彌生的心更是忐忑。恰其時,一輛馬車悠悠而來,待走近,那馬車上的人與其相見,各生詫異。


    韓德讓更是連忙停車駐馬,詫道:“無且兄?汝早南渡,怎流連於此?”


    王彌生搖頭歎息,不答,倒是喬以善上前說道:“我夫婦隨商南下,至邊境方知,宋於邊境增兵,恐犯燕雲,是以邊關封鎖。早先冒領之過所已然作廢,停頓兩月,見解封無望,商隊轉至高麗買賣。吾等則往涿州越境。”


    韓德讓得知前情,卻“嗬嗬”笑道:“兄嫂不必往去矣,我及鄢娘剛自涿州出。”


    王彌生愣著,問道:“涿州亦亦亦封關矣?”見韓德讓點點頭,他不禁長歎一氣,這一路顛簸而來終是徒勞。


    韓德讓邀王彌生夫婦上車,先與他們迴幽州再尋契機。


    眼見去國無望,王彌生也隻得與他同路。好歹他家有人脈,或能解此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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