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手中握著月裏朵,心中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待韓匡嗣與蕭思溫皆領旨退出,述律平才對韓德讓問道:“姚哥侍朕經年幾許?”


    韓德讓答道:“迴大媽媽,臣自周歲後得大媽媽置於宮中養育,至今十一載。”


    “逝者如川,恍如一夢。爾等孫輩漸已成人,而朕垂垂朽矣。”述律平歎息道。


    韓德讓笑道:“大媽媽可硬朗著,自有千秋萬歲光陰在候。”


    述律平笑道:“小子莫奉承。”神色一斂,又道:“昔年,汝阿翁入契丹時,年僅六歲,除卻主仆之分,與朕亦有發小之誼。及朕出嫁,從為媵臣,為左右心腹。”


    韓德讓聞語默然,於韓家而言,若非此淵源,不當有今日君側建樹之盛,亦不當有宮分奴籍之恥。


    述律平轉言又道:“今朕賜汝婚姻,正為償你阿翁多年相佐。來日位居何處,且看爾自家本事。”


    “大媽媽……”韓德讓不禁淚目,不想老太太臨行前,竟還為他這宮分奴人鋪了一條昭陽大道。


    述律平見他落淚,囑道:“姚哥,切記,權術場上……情動者……失局……”


    未幾日,述律平病情急轉直下,已數次昏迷,挨得月餘終究崩於幽所行宮,送入冰室陳屍。


    待得喪報,耶律璟才起牙帳,遷捺缽往祖州白馬山。及至,群臣皆著斬衰於山門前行哭喪,一直哭至行宮玉棺前。其哭聲浩蕩,揚去數裏,草木聞之亦哀。


    待這哭喪禮行過,餘下流程如何,卻因皇帝耶律璟與皇叔耶律洪古意見相左而僵持不下。耶律璟自登基伊始,禮儀多複太宗故政用漢儀;皇叔則自來敵視漢人、漢化,力主用契丹古儀。


    而契丹古喪儀本為火葬,開國後,太祖自覺理應效法中原,留陵寢禦容供後世祭拜,儀製則改火葬為土葬。然自太祖始,每次國喪都伴隨著大位之爭,也便從未按流程正兒八經的辦過一次。


    隻聞皇叔冷聲叱道:“太皇太後惡漢俗,安可使漢儀辱沒太皇太後!”其聲如洪鍾,廣播於外,連殿外候命的韓德讓、耿紹基等人亦聽得一清二楚。


    繼而又傳來耶律屋質正聲:“太皇太後乃太祖原配發妻,製當從太祖。豈有太祖土葬、太後火葬之理?”


    “我阿娘稱製二十載,與女主無異,可自立陵寢行國儀大葬。”


    “胡鬧!武後稱帝尚與夫同葬!皇叔焉可使國父國母不得團聚?此乃哪家之孝道?!”


    聽著裏間諸王與大臣們口角相爭,耿紹基小聲嘀咕道:“左不過個儀式罷了,何必棺前相爭?這六月大熱,真怕太皇太後禦體挨不住啊。”


    韓德讓卻冷言道:“平素叫大哥哥多讀些書,總不聽。此番所爭實為製度。”


    耿紹基不解:“製度?”


    韓德讓冷嘲道:“今兒個太皇太後喪儀複古製,先河一開,明兒個皇叔便徐徐將南麵官剔去,使官製複古。後兒個叫我等漢兒易服髡發,俗皆從契丹……再後兒個,將使傳位之製複古……”


    耿紹基道:“那又如何?”


    韓德讓道:“如何?契丹古製,可汗世選,三年一選,橫帳、二院皆可為汗。”


    耿紹基聞言一駭,這可汗與皇帝的區別,他還是曉得的。


    當年太祖在韓延徽等漢臣的幫扶下,去汗號稱帝製,拜孔子、尊儒術,為的就是大位一坐終身,嫡脈相傳,世代永繼。太祖崩後,應天太後便借複古製,驅太子、立次子,造了一樁樁宗室血案,此事遠不過二十餘年而已。


    其後,無論察割之亂還是諸王之亂,皆因此世選遺風,使那諸耶律深覺‘我亦宣簡皇帝血脈,何不可為帝?’。


    如今皇叔又借複古製來說,其意旨在恢複世選。而耶律璟重漢儀,則是去世選遺風,將皇位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漢儀國儀、甚漢製國製,都不過是帝王將相手中的把玩而已。


    殿內此時,已由對聲叱責變做推搡。而耶律屋質、皇叔素都強勢,倒將耶律璟鎮得不敢吭聲。皇叔嫡子趙王耶律喜隱、衛王耶律宛見事,倒也齊齊湧上來,幫著父親與大臣們毆架。


    那一群耶律毆得正起,忽聞得一聲清脆:“臣,長寧宮宮分韓德讓,有策進陛下。”


    眾人聞聲斜望,隻見那殿下拜謁之人,竟是個幼衝小子。耶律喜隱當即鬆開耶律屋質,來拉韓德讓道:“來來來,爾自幼隨侍皇祖母膝下,深得皇祖母喜愛。且說說,皇祖母生前願執何禮?”


    韓德讓不搭話,亦不與之拉扯。倒是近侍見耶律璟有疑,忙釋道:“此乃韓太師之孫,生而養於太皇太後膝下,為太皇太後養孫。”


    耶律璟聞言撇目微怒:“朕豈與漢奴成兄弟耶?”


    “奴妄言,陛下恕罪。”近侍倒是惹了個沒趣。


    耶律璟自然知曉,因韓知古乃太皇太後媵嫁之臣,太皇太後對韓家夙來寵任有加。也因此,自耶律阮登位後,韓家諸子備受打壓。


    韓匡嗣於太宗朝時已是驍右衛將軍從三品之臣,時年二十餘歲便官拜至此。然太宗驟然崩逝,世宗繼位,受太皇太後、皇叔謀逆事件牽連,遷為二儀殿將軍,留守二儀殿掌祭祀太祖事。


    因著韓家與太皇太後、皇叔親厚,耶律璟亦自心底惡之。他再挑目,細眼一瞧道:“爾有何事奏?”


    韓德讓端敬拜道:“啟稟陛下,大遼以國漢二製立國。太皇太後國母,喪儀亦當從國漢二製。首漢儀:令鬱人、裸※人備香湯沐浴、襲屍、飯含。又遣畫師做禦容,以備升禦容殿祭拜。


    次日,擊四鼓告喪,鼓終,帝率群臣入殿三祭靈柩、哭喪;依國儀:奉柩出殿之西北門就轀輬車,籍以素裀,再以薩滿巫者祓除兇惡;


    三日:引轀輬車至祭殿,行漢儀五祭禮,再以國儀薩滿大巫行祈禳法事;皇族、後族、大臣、諸京官以次致祭,陛下誦讀祭文;祭畢,帝後親奉舊物、儀衛燔之,哭喪;


    四日:令司天擇吉日出殯;令百工趕製陪葬物;擇吉日上哀冊,進諡號。十二日,舉小祥;二十五日,舉大祥;二十七日,譚祭。待出殯吉日,帝後百官親推轀輬車入太祖陵合葬。”


    “此儀國漢二製皆顧,可行。”耶律屋質率先應道,亦是不由多顧兩眼。倒是讚此子雖年僅幼衝,麵君卻不怯場,進言亦是條理明晰、句句有實,遠超同齡。


    然耶律喜隱卻是不滿道:“弄甚國漢共舉,如此繁雜,依我尊古製即可。”


    韓德讓道:“趙王好古儀,百年之後可自行之。然太皇太後與太祖伉儷情深,必不願分離。屆時中元祭祀,太祖托夢問子孫‘吾老妻何在?’不知諸王如何迴應?”


    他這一問,諸王倒緘默了。見無人再行爭執,耶律璟趕緊拍板,就此定下儀程叫禮部細化諸事。大喪之後,又擇吉日為述律平進諡“貞烈皇後”(重煕二十一年更諡號“淳欽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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