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故道


    大軍在間歇的風雪中不緊不慢地前進,第三天上午進入三河縣城郊地界。跟在最前方的騎兵連之後行進的是第四連一百多人的隊伍,連長謝慶元騎著馬走在隊伍的前列,在他的左右是裝備短刀和圓盾的二十名擲彈兵,這些出征前剛完成訓練的擲彈兵身穿皮甲,肩膀上斜挎著一個黑色的搭褳,搭鏈的材質很輕薄,但卻異常結實而且防水,是用美軍製式裹屍袋的pvc布裁剪縫製而成的,搭褳裏裝著的是20枚m67手雷,每枚手雷存儲在一個易拉罐狀的外包裝裏,按m67手雷390克的重量來算,這20枚手雷全重在8公斤左右,隨身攜帶並不會給士兵帶來太大的負擔。


    太陽難得地從雲層後麵露出來了,上午的陽光照耀在蒼茫的北方大地上,給滿是麥簇、草蔓的田野鍍上一抹金黃色,綴在田野裏的殘雪和薄冰在陽光下閃著白茫茫的光,一隻田鼠在地裏扒拉著,似乎想要扒出凍土下麵的植物根莖,突然,像受到了什麽驚嚇,倉惶地跑開了,一溜煙地消失在遠處的田溝裏。


    望著似曾相識的景色,謝慶元的目光變得蒼涼,冰冷的凍土貼著軀體和四肢的感覺在他心底油然泛起,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種彌留之際的天旋地轉,以及無盡的意識旋渦裏那張如夢如幻的美麗少女的臉,和她的翠色裙袂給荒涼的大地抹上的一縷春意。


    兩個多月前,就是在這三河縣的官道旁,在他即將陷入最終的黑暗之前,那個美麗的少女落在他臉上的一滴殘淚將他從死亡線上拉了迴來。


    謝慶元的目光四處搜視,希望能找出當時相遇的地點,但彎蜒的道路,荒涼的田野,處處都似是,處處都不是,他將手伸到懷裏,暗自撫摸著那隻扁扁的銀鐲,心中一陣茫然,竟忘了迴複電台裏丁有三發來的命令。


    “各部注意,前方三河縣城下飲水休息……”


    三河縣城距西邊的北京城一百餘裏(按明代一裏560米計算),距東邊的薊州城約五六十裏,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極大軍潛越薊州,第二天的十四日便到達三河縣,因為三河是小城,沒啥戰略價值,後金軍並沒有攻城,隻是抓到一個漢人,讓其持書前往招降。之後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後金軍在再次路過時,順便攻了一下三河縣城,城未破,旋即離開,目前三河縣城仍控製在大明手裏。


    楊銘出征前已將行軍計劃和路線呈報兵部,按兵部的安排,途中應在三河縣迎糧就食。昨日丁有三已派快馬將信牌送到三河縣,以便縣裏提前作準備。信牌是兵部下發給出戰部隊的聯絡工具,用堅實的木頭製成,長六寸,寬三寸,腹背刻字,中間剖開,後片裏刻有凹槽,槽內貼紙書寫文字。信牌頂部雕刻成雲朵狀,中間有小孔用來穿提繩,還有一個黃色布質的封套用來放置和保護信牌。


    楊銘和韻秋騎馬並肩而行,身上的專業防寒服在寒風裏依然溫暖如春,倆人時不時對視一眼,韻秋冷豔的臉上竟會泛起一抹羞紅。“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此情此景,倒不似行軍打仗,卻似太平日子裏騎馬出城遊春的小夫妻一般。


    眼前便是三河縣城了,城牆雖然不算高大,但是城上的防守頗為嚴整,各處垛口遍布著衙役和民壯,隱約還可以看到堆積的擂木滾石和一些守城器械,城門樓上,幾個官員士紳模樣的人向外張望著。


    大部隊停了下來,軍士們次序井然地飲水喂馬,參軍徐伯成帶著人去喊城,不一會功夫,三河知縣樊士英便帶著幾個生員開門出城了,在他們的身後跟著七八輛裝載糧食的大車。


    “楊將軍遠道辛苦,這些糧食請驗收,三河城小力薄,供應不周還望將軍多多包涵。”甫一見麵,樊士英上下打量著楊銘,拱手說道。


    楊銘雷法大破後金軍,收複順義,保衛京師的事跡樊士英已在邸報上看過,雖說寫的都語焉不詳,但也足夠讓人震驚了,是以這位知縣特地出城來親見一下本尊。當然,樊知縣出城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不希望楊銘的軍隊進城。己巳之變以來勤王軍在京畿周邊的搶掠行為已經被地方上廣為不滿,指望這些軍隊打勝仗固然是一種奢求,但至少也不能讓他們進自己的地盤搶劫吧。


    楊銘知道,三河縣能為自己提供這些糧食已經算是夠意思了。別說自己,就算他這次出戰的頂頭上司劉之綸,帶兵從北京出來,到了通州,通州既不提供糧草,也不讓進城,搞得劉之綸灰頭灰腦,堂堂兵部侍郎,隻能在一間破廟裏安歇,連飯都沒有吃的,還是當地一個漕運官員給他送來飯食才勉強填飽了肚子。劉之綸又羞又氣,給崇禎上疏請求辭職,要將所部兵馬移交給在薊州的總理援軍事務的總兵馬世龍,自己迴家侍奉老母去,崇禎對此予以慰勉,不許他辭職。


    樊士英不願意軍隊進城的心理楊銘也是理解的,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宣府總兵侯世祿的部隊到通州後,在城內橫行搶掠,後來被保定巡撫解經傳趕了出來。出城之後,又在外麵搶,當時戶部有一萬三千七百兩銀子發到天津充作軍餉,十一月十五日銀車行至通州,在西門外梨園地麵遭遇後金軍前鋒哈寧阿部,後金軍殺死車夫,射死押車人員三名,將銀兩及拖車的騾馬掠去,因為侯世祿軍有搶劫前科,大家都認為是他的部隊幹的,後來朝廷查了大半年,查無實據,隻能不了了之。


    有了這些前車之鑒,樊世英自然是不願意楊銘的軍隊進三河縣城了。明朝的官場規矩是文尊武卑,小小一個遊擊將軍在知縣麵前算不了什麽,他親自出城來跟楊銘見麵,算是給足了楊銘麵子,所帶的七八車糧食,也夠楊銘這一千來號人吃個兩三天了,樊世英自認為是盡到地方官的責任了。


    而實則楊銘根本就沒指望行軍沿途的地方州縣供應糧草,別說己巳之變的這種倉促局麵,就算在平時,地方州縣給客軍供應糧草也不是一件靠譜的事情。此次各地的勤王軍入畿赴援,因為糧食供應問題被坑的不少,楊銘對這段曆史有一定了解,自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栽跟鬥,這次出戰他帶足了可供全軍食用一個月的糧食,這也是放棄攜帶虎蹲炮、佛郎機和火藥彈丸節省出來的運力的好處。


    “樊大人,我軍所攜糧草充足,若城裏有困難,這些糧食就請大人帶迴去吧。”楊銘微笑著躬身抱拳說道。


    此言一出,樊士英還以為楊銘是嫌他提供的糧食太少,故意在說反話,但他一眼看去,卻見楊銘笑容平和,神態真誠,不像是心存怨憤的樣子,這下倒讓樊士英一時拿捏不準了。


    “大人是陝西人吧?”楊銘見樊士英一時不語,知他心有疑慮,便溫言扯起了家常。


    “正是。”人的家鄉不是什麽秘密,樊士英是陝西舉人,這在官場上大家都知道,楊銘隨口問起,樊士英也不以為意。


    “這幾年天災頻仍,陝西受災尤為嚴重,大人在陝的家人可都一切安好麽?”


    崇禎一朝十七年,受小冰河氣候的影響,旱、蝗、澇、風、雹、震、雪各種災害頻發,其中旱災係因氣溫降低降水減少的直接影響所致,發生頻率尤高,對農業生產的危害也最大。連年大災使得崇禎年間頻發饑荒,規模之大、時間之久、波及之廣、災害之重,為中國曆朝曆代所罕見,而陝西受其自身特殊的地理環境影響,旱災發生的頻度和烈度最高。


    天啟七年,也就是崇禎繼位的那一年,陝西大旱,次年繼續大旱,尤以陝北受災程度最重,給事中馬懋才的奏疏稱:“自去歲(崇禎元年)一年無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食之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後,而蓬盡矣,則剝樹皮而食;殆年終而樹皮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為食,味腥而膩,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墜漲而死。”崇禎三年,災荒擴大到陝西全省,到崇禎六年,旱蝗霜三災並至,全省大饑。


    樊士英看著楊銘,臉上閃過一絲悲涼,隨即又恢複神色如常,淡淡地說:“如今國家危難至此,區區一家之艱辛,何足掛懷。”


    明朝後期舉人一般隻能做個教喻之類的學官,或者縣丞、主薄之類的佐貳官,能當上縣令的不多,這樊士英能以舉人身份出仕京畿知縣,看來確實有些本事和擔當。


    “三河是小城,城裏難民不多,尚可勉力維持,這些糧食就請將軍先收下吧,若不夠,本官迴城再想辦法籌措一些。”樊士英拱拱手說道。


    楊銘也就不再客套,立即命人搬卸糧食,出來三天了,攜帶的糧食也吃了一部分,空出來的車位補充三河縣提供的這些糧食正好。


    辭過樊知縣,大軍繼續前行,這時久違三天的塘報也來了,楊銘騎著馬一邊走一邊看徐伯成遞過來的塘報。


    第一張塘報是劉之綸報後金兵三千騎進駐遵化,劉之綸自己則是初九日率標營到薊州,等糧草到後謀攻遵化。


    第二張也是劉之綸報後金軍進攻遵化以西數十裏的石門,守將李芳揚率兵與後金軍交戰,炮箭齊發,白草頂鄉民王家棟等數千人在高處大聲呐喊給明軍助威,後金軍攻之不下而退去,事後劉之綸向薊州餉司借白銀一百兩獎賞這些鄉民。楊銘知道,劉之綸是文人,寫這些不外是為了宣傳鼓勵軍民士氣。


    第三張是延綏總兵官吳自勉報其帶五千勤王兵進抵薊州,偕行的延綏巡撫張夢鯨途中因勞累過度身亡。看到此楊銘心中不禁一聲長歎,按他在上個世界知道的曆史,張夢鯨是一位治世能臣,他一生濟危扶困、懲惡揚善,為官清廉,施政有方,曾被崇禎皇帝譽為“天下卓異第一”,是明朝中後期不可多得的能臣幹吏。此次張夢鯨帶著總兵吳自勉率領五千兵入京勤王,途中吳自勉逗溜不前,且一路以征馬為名勒索地方,還收受賄賂私放軍士逃走,張夢鯨節製不了吳自勉,一氣之下憂憤而死。


    第四張是駐薊州的總理援軍事務總兵馬世龍報蒙古插部等三十六家數千騎入邊,與後金軍會合。皇太極此次入犯內地,原本就帶了一些蒙古部落的人馬,但更多的蒙古部落則因為對大明還存有忌憚,不敢隨皇太極入塞,及到現在看到後金軍在大明境內縱模捭闔,每戰皆捷,搶到的人蓄錢財布帛器具不計其數,這些蒙古人就眼紅了,也跟著進來想撈一勺羹。


    第五張是昌黎守備石柱國報後金軍於初九日攻縣城,知縣左應選募民兵守城甚固,屢退敵軍。昌黎縣城在灤州東麵六十裏,知縣左應選是山西榆次人,天啟元年(1621年)舉人,任職之時後金軍已經入塞犯京,左應選膽略過人,單騎赴任,入城後即號召全城百姓男女皆兵,與守備石柱國一起嚴防死守,終保城池不失。楊銘知道,在他看到這張塘報的此時,昌黎攻守雙方仍在激烈交戰之中,在明天也就是正月十四日,一位被後金軍擄掠充作炮灰的無名昌黎青年將以自己生命挽救整座縣城。


    後金軍於正月初八日抵達昌黎縣境,先將城外民房盡數焚毀,“俘掠人民以萬計,驅使之如牛馬”。這位無名青年和其他被擄掠的俘人一起,被後金軍驅使著填壕溝,搬雲梯,在已有數名後金兵登上城牆的關鍵時刻,這位被迫扶梯的無名壯士大吼著將雲梯拽倒,梯上的後金兵紛紛墜落,不能後續登城。這位壯士當場死在後金兵的亂刀之下,但他的英勇之舉極大鼓舞了守城軍民的士氣,後來,昌黎人在縣城東門專為之立祠祭奠。


    第六張是撫寧遊擊祖可法報後金軍進攻撫寧,祖可法帶領四營兵堅守兩日,以馬兵迎戰,步兵設伏,在雙望與後金兵交戰,擊退後金軍,祖可法率兵追至十八裏鋪而還。


    第七張是山海關副將惟賢報初十日後金軍抵達距山海關三十裏的鳳凰店,其後惟賢率二千五百餘官兵與之交戰十餘陣,把總楊開泰率兵偵探,至榆關西,遇敵對射而亡。


    第八張是兵部拒止南京右都督府僉事、總兵陳洪範帶兵入京勤王,令其迴師。這是因為陳洪範是遼東人,朝廷對他不信任的緣故。在上個世界的曆史中,陳洪範此人頗善鑽營,曆任右都督、總兵,加封太子太師,掛平虜將軍印,後來他暗中投降清朝當奸細,出賣了南明北使團,致使臣左懋第被害。陳洪範還有一樁奇事,那就是他曾救過張獻忠,而且還不止一次。


    張獻忠原是延安府的一名捕快,後來因為犯事被開除,隻好到延綏鎮當兵謀生。結果他當兵又不安份,犯了罪依律當斬,當時陳洪範是其所在部隊的主將,見張獻忠狀貌奇異,動了憐憫之心,為之向總兵王威求情,免除了死罪,隻是打了一百軍棍後開除,從此張獻忠便流落鄉間,走上了流賊道路,並在其恐怖的流賊生涯中屠殺了數以百萬計的人民。


    崇禎十一年(1638),陳洪範同左良玉一起剿賊,大敗張獻忠於鄖西。張獻忠窮途末路之時,得知對麵是陳洪範,大喜過望,帶著金銀珠寶前去聯係,由陳洪範牽線搭橋接受招安。招安之後,張獻忠被授予副將職銜,安置在穀城縣,朝廷給他發放了十萬人的軍餉,還允許他們在穀城縣白沙洲造房買地種麥,進行貿易,休養生息。兵科給事中姚思孝擔心有變,上疏要將張獻忠所部遣散,崇禎卻認為流賊能安居樂業是好事,拒絕了姚思孝的建議。於是張獻忠更加有恃無恐,幹脆在穀城設關征稅,搜集糧食,打造兵器,壯大軍隊,操練士兵,一年多時間之後再次叛亂,其勢不可擋矣。


    思念及此,楊銘不禁一聲長歎,在上一個世界,他聽過太多人說明末流賊僅僅是因為吃不飽飯而造反,但事實上,張獻忠等人不僅有軍餉,有地種,還向當地老百姓橫征暴斂,這哪裏是吃不飽飯的農民?這就是軍閥啊。這些流賊一旦羽翼豐滿,趁著明朝與清朝(彼時後金已改稱大清)在關外遼錦大戰,國內兵力薄弱的機會,立即造反,造反導致國內大亂的結果反過來又讓明朝無力支持遼錦戰場的對清戰爭,使得明朝唯一有希望對滿清取得勝利的鬆錦戰役最終一敗塗地,而那些真正吃不飽飯的饑民,隻是受流賊驅使以身填壕受刃的炮灰而已。


    看過這些塘報,楊銘心中暗自與記憶中的曆史對照了一遍,大致都能對得上,有些時間稍有出入的,可能是曆史記錄的錯訛和不準確所致,也可能是自己穿越過來,產生的蝴蝶效應對曆史進程造成了改變。


    在他的記憶中,劉之綸兵敗身死是在正月二十一日(後金方麵的記錄),或正月二十二日(明朝方麵的記錄),離現在還有八九天時間,正常情況下自己是完全能夠趕到救援的,但楊銘現在更多地考慮到了曆史進程的改變可能,心中不禁一凜。


    “全軍加速前進!”他在電台裏發出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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