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夕陽雙腳已進了長凳,卻遇這等尷尬,退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訥訥問道:“這………卻是為何?”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杜聖心側頭,一雙輕眯的鳳眼緩緩抬起。


    “這……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上官夕陽隻能順水行舟,強自鎮定慘笑道。


    “假話就是,能坐在我身旁的人,都不是普通人。眼下的你——還不配!”杜聖心冷迴臉,全身幾乎未動一動。


    上官夕陽突感到一陣窒息!


    麵前此人,目不視人笑不及唇,說話語速極是緩慢,容貌稱不上驚世風華,卻自有一派令人仰視的氣韻。


    他就像一座山,立在那兒巍然無害,卻教人問頂難攀!


    上官夕陽努力使自己的笑不顯得僵冷:“那麽……真話呢?”


    杜聖心唇角微挑,靜等他話畢,方抬眸望向他:“真話就是,我不想費心思去親近一個陌生人。你若想親近我,就得先讓我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


    龍嘯天微微一呆。


    突聽上官夕陽長聲大笑:“哈哈哈哈~不然!——你這真話倒比假話更假!”


    他眼中漾出一絲得色,先前的尷尬盡數消去。


    “哦?為什麽?”杜聖心斜眼笑問。


    上官夕陽將左手酒壺輕輕放在桌上,思忖了一下道:“你不想親近陌生人,並不是因為你懶,也不是因為你狂傲,卻隻是因為——你怕付出感情,你輸不起!”


    龍嘯天眉峰一抖,詫異地望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杜聖心眼瞼微微合起,唇邊的笑意依舊,目光斂迴桌前,微微點了點頭。


    上官夕陽見他不以為慍,挺身續道:“你怕朋友不了解你、不喜歡你,怕交友不慎害人害己。你想交朋友,卻又怕被朋友負累,又或者……”他頓了頓:“因為自己的過錯,你失去過你中意的朋友!”


    咯咯數聲輕響聲,龍嘯天的拳倏然握緊。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透徹地看透杜聖心的“自卑”,這種“相見恨晚”足以至命!


    杜聖心笑了,隱隱露出兩粒寬寬的門齒。


    “情到濃處情轉薄,多情卻似總無情。’上官夕陽神情坦然,仰歎聲卻帶了絲哀涼:“實則,重情重義沒什麽不好,做錯了事,下次改過也就是了。對待朋友,你自己捫心無愧,又何必顧慮那麽多呢?”他一雙清亮的眸子轉迴杜聖心臉上,神情極是愉快。


    龍嘯天已全身緊繃,隨時準備跳起來將他推出去,他實在不願見到這個可愛的年輕人遭遇不幸。


    杜聖心突然閉上眼,哈哈長笑起來:“很好!能對我杜某人說出這樣的話,敢說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是個普通人———坐!”他很是歡喜地揚臂輕作了個請的手勢。


    上官夕陽受寵若驚,抱拳道了聲謝,坦然坐下。


    龍嘯天望著他二人,心下一寬。隨即想道:為何這個輕狂的年輕人,竟能搏得了杜聖心的喜愛?難道隻因他二人相仿的心性?又或者,已成為杜聖心重起東山,興複霸業而物色的羽翼?


    誠然,這後者的可能尤甚。


    龍嘯天也不禁感歎,上官夕陽絕非一般人物,隻望他日後不要因為自己此時的話而後悔。


    ——撲進杜聖心這口火盆的飛蛾,何其不幸!


    上官夕陽從桌心竹筐為自己取了一隻瓷杯:“很多年前我跟你一樣,甚至更糟。”他望了望二人飲空的酒杯,先為他們斟了酒道:


    “我從來沒有一個朋友,就連和陌生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他神情漸凝,不經意地望望杜聖心低垂的雙瞼,接著道:


    “剛才那些話,是我很久前的一個朋友說的。這樣的朋友,隻要能交到一個,便是為他死都不枉了!”他窘然笑道:“實不相瞞,你與我那朋友十分相像,而且,也是姓杜。”


    他眼中露出淒惘之色,轉而為自己倒了酒:“算起來,他離開我已經有好多好多---”


    “如果你是因為這個才與我親近——那麽我勸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我沒有興趣當你朋友的影子!”杜聖心始終垂眸聽著,忽而冷哂道。


    上官夕陽麵色大變,慌亂迴索自己剛才的言行在哪一點上觸犯了他,倒了一半的酒水滯在半空。


    步聲磋切,兵鐵叮當。本畏他二人聯手的群豪見他們話不投機似要翻臉,愈發肆無忌憚地逼近。


    “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是走吧。”龍嘯天沉沉歎了口氣。


    上官夕陽掃了掃左右,突然想到了什麽,哈哈笑道:“原來如此!無妨,你們盡管喝酒吃菜,這些朋友,我來招待!


    “上官夕陽!這是咱們和杜聖心之間的事。平日咱們敬你是條漢子,不想與你為難,你最好讓開些,莫要趟這渾水!刀劍無眼,傷著了你可就對不住了!”


    言者姓裘名鬆鶴,身居天應堡三統令要職,入世屬,本出身昆侖,當年曾參與陸家莊圍剿閻羅穀誼盟,失敗後大鬧陸家莊,逼迫陸文軒休妻自證。在嶽雪梅死後,遭閻羅穀報複喪生。


    上官夕陽悠哉遊哉為自己滿滿倒了杯酒:“想傷我,隻怕不易,不如坐下來交個朋友,試試用酒灌醉我如何?”


    “臭狐狸,你既不怕死便成全你!”裘鬆鶴一語甫畢當先發難,右腕一甩,手中劍尖直奔上官夕陽咽喉,招未使老,左手五指疾曲,竟轉往杜聖心肩頭抓落。


    裘鬆鶴身勢方動,其後點蒼派褚新候、蔣成二人中宮直進,雙劍趨著裘鬆鶴劍勢空門雙雙奪向上官夕陽上盤;同時即嵩山派丁進、丁益兩兄弟雙刀左右裹向杜聖心。


    這五人竟是心意想通,刀劍齊迸配合得天衣無縫。


    一石激千浪,早不耐候的群豪潮水般湧上!


    裘鬆鶴鋼爪眼看即落杜聖心肩頭,冷不妨迎麵一股侵骨寒風,辛烈酒氣直刺入肺,兩腿一軟仰天便倒,右手長劍擦著上官夕陽左肩“當”地落在地上!


    其後撲上的四人如聞敕令,竟依葫蘆畫瓢爭先往地下躺去。


    龍嘯天看得真切,擊倒裘鬆鶴的竟是上官夕陽杯中潑出的酒水——不,是一團酒霧!


    上官夕陽神情自若,兔起鶻落之際左手後揚,那杯中衝噴出一注碩大酒霧,身後的蔣成張嘴欲唿,也被這股冷霧撲倒,立時失了知覺。


    群雄還在潮水般奔襲,上官夕陽輕斥一聲,左手空杯迅即換作了一滿壺的水曲燒,腕際一抬,壺蓋飛出,壺中酒水鯨噴般竄起一簇丈高酒柱。


    壺落,斷腸劍起。


    青銅鞘體迴旋而上,上官夕陽右手一掃,長劍“噌”地出鞘,寒氣漫卷。嗡然龍吟間,劍身透瑩瑩一色冰藍光焰,明如皓月。


    上官夕陽沉眉屏氣,雙手於長劍之下翻飛穿插,打出一串繁複手印,驀地合成一個劍訣自眉心衝舉而上,口中喝道:“罩!”


    斷腸劍驟然迸出一道赤目紅光,洪濤巨渦般飛轉如怒,視者胸中無目暴起一陣莫名惶懼,目不能視喉不能語,恍惚中似見一赤翎火鳥拔旋而起,怒目振翅直衝三樓頂宇。


    隨即漫天酒雨勁疾刺落,嘯如箭矢,中者無不慘唿驚慟,潰如泥崩。


    然而他三人桌頂數尺,卻似有一無形籠罩,酒霧甫一觸及便即消散,隻一股濃烈酒香彌漫了整個樓堂!


    “這是什麽武功!”龍嘯天心下微凜。他見聞不薄,識得江湖中有蜀山一脈擅以本心意念及高深內力馭使兵刃,可傷敵於數丈之外。


    憑他和杜聖心如今的內力造詣,指葉為刃折枝成劍一點也不難,自不會驚奇那些低劣的馭劍小技,但上官夕陽方才所施的卻絕非那種淩空使物的粗淺法門。


    上官夕陽麵露得色,右手望空裏一引,口中一個“收”字誦出,那柄通體冰藍的寶劍光華盡斂,落迴其掌中又迴複了古樸本相。


    四下早已嘩聲大作,方才還煞氣狂躁的群豪此時著了魔厴般渾身顫抖,紛紛拋了手中刀劍哼哼唧唧直往地上躺。一個個臉色潮紅神情呆滯,口中還在喃喃:“好酒!---好--酒!----”


    龍嘯天呆住。這滿樓群豪,盡數被一壺淡水白燒醉倒了?


    “雕蟲小技,讓二位見笑了!”上官夕陽抱拳執禮,笑得煞是暢快。


    杜聖心看也不看他,不緊不慢喝下最後一口酒,突然起身,頭也不迴往樓下走去。


    “小心,快屏住氣!”上官夕陽一怔間,見龍嘯天也離了桌,忙跌絆著跨出長凳追向二人。


    龍嘯天甫聞此言,便感到一股強勁酒氣直衝頭顱,猛提內息堪堪挺過暈旋之感,迴神間杜聖心早已若無其事下樓去了。


    望著杜聖心衣袂淩風的背影沒下樓梯,上官夕陽心下大讚:“好個杜聖心,膽大心高、武功好、酒量爽,真是像足了他!”


    一樓店堂內也是“高朋滿座”。


    掌櫃店夥俱各縮在了櫃台底下。


    二十四張粗木板桌旁坐滿了人,高矮肥瘦奇裝怪服的江湖客個個兵刃爍光怒瞪著樓梯。


    龍嘯天一眼望及堂下景象,本能地握向左腰間並不存在的刀柄,手上一空的同時,心頭不禁一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翼古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曇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曇雪並收藏錦翼古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