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郎中的意見,很快得到了刑部堂官的支持,命他複審此案。嚴郎中接令後,調取了存在江寧縣衙的物證,印證之前的猜測。


    因為六月天熱,屍體不能在驗屍房停放太久,死者已經下葬,想要開棺驗屍會遇到很大阻力。若存在真兇的話,還會引起警惕。嚴郎中隻好退而求其次,先觀察起當初仵作從死者創口拓出的拓片,發現確實是利刃刺入造成,絕非鐮刀可以造成的。


    而且那被定為兇器的鐮刀上,隻有淡綠色的水槽痕跡,並無一絲血跡。從初審的結論看,齊大柱應該是殺人之後馬上逃走的,根本沒時間清洗兇器,這麽大的漏洞都能被江寧知縣無視,嚴郎中簡直無言以對。


    還有那件血衣,雖然被水浸泡過,但依然能清晰看出,血跡主要在兩袖和下襟底部,大片前襟卻是幹淨的,而以死者傷口的形狀和位置看,兇手是用尖刀正麵刺入,鮮血會呈噴射狀,濺在兇手的前襟上,而袖子和下擺不大可能沾滿血。反而如那齊大柱先前供述,稱自己因為天黑被屍體絆倒後,摸索著發現了死者才嚇跑了,更加切合證據。何況死者與齊大柱並不認識,最基本的殺人動機都不存在,怎麽會突然下此毒手?


    有了這些觀察,他確定兇器血衣血靴都不足為證,那江寧知縣很可能鑄造了一起冤案。為了查清真相,他沒有馬上開堂問案,而是微服查訪了一下水車巷的四鄰。通過對死者街坊旁敲側擊,他得知那張馬氏是個苦命人,二十多歲守寡後,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兒子張狗子拉扯大,本來想終於能鬆口氣了,誰知那個兒子又不爭氣,整日裏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還時常偷拿張馬氏辛辛苦苦攢的兩個棺材本。為此母子倆反目成仇,沒少吵架,她甚至還挨過逆子的打。


    嚴郎中通過仔細查訪張家的鄰居,終於套出一條關鍵信息——張馬氏遇害當天半夜,曾和張狗子發生激烈的爭吵,把四鄰都吵醒了。不過大夥兒害怕張狗子這個兇人,都沒有敢出來勸的,後來聽到聲音沒了,以為這娘倆結束爭吵睡下了,誰知第二天張母便遇害了……嚴郎中又詢問爭吵內容,鄰居們也沒聽真切,好像是‘你不能拿’、‘你鬆手’之類的……


    “張馬氏的兒子叫張狗子?”看到這,王賢突然愣住了,“這名字耳熟。”


    “昨天吃杖的三人之一,就叫這個名字。”吳為道。


    “有點意思啊……”王賢摸著下巴喃喃說道,繼續看下去:


    張狗子當時身份是北鎮撫司的密探。錦衣衛之所以能監視天下,尤其是京城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關鍵就在於無處不在的密探。尤其是那些遊手好閑、消息靈通的無賴閑漢,基本上都和錦衣衛有勾搭,靠出賣消息換點酒錢嫖資什麽的。


    這些密探不算錦衣衛的人,隻是錦衣衛養的狗罷了。但張狗子卻創造了一個奇跡,他竟然成為了正式的錦衣衛,而且一下就成了軍官……雖然是隻管十個人的小旗,但這仍比王賢一下子當上北鎮撫司鎮撫還讓人驚奇。


    這個天翻地覆的變化,恰巧發生在張母遇害之後不久,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僅讓王賢這個陰謀論者感到好奇,也引起了嚴郎中的注意。嚴郎中是十幾年的老刑部了,也有自己的‘暗樁’,他出錢讓人去打探,張狗子驟然暴發的原因。他知道這不難打探,因為那些密探還有錦衣衛的普通力士、校尉,一下都被張狗子壓到下麵去,肯定有人不忿,不用問都會好好說道說道。


    果然,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張狗子將一樣傳家寶送給了北鎮撫司副鎮撫李春,以李春的權勢,想把張狗子弄成正式的錦衣衛,再給他個小官做,自然易如反掌。不愧是專門打探消息的錦衣衛,甚至有人連那傳家寶是什麽都打探出來了……據說是元朝皇宮裏流出來的一個碧玉西瓜。說是張狗子的奶奶曾在元朝宮中做過女官,兵荒馬亂之際偷出來。


    嚴郎中向張家的鄰居求證,鄰居們沒聽說過什麽碧玉西瓜,但是確認了張狗子的奶奶,的確是從元朝宮裏出來的。


    如此一來,嚴郎中將張狗子視為頭號嫌疑對象,但無奈案發已經月餘,張狗子又是錦衣衛,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肯定已經將罪證湮滅。不過嚴郎中憑著豐富的經驗,卻不把這點困難放在眼裏。他讓人找來一把錦衣衛的製式短刀……就是小一號的繡春刀,專供密探防身用。比對之後發現,死者的創口,就是這種武器造成的!


    嚴郎中又不聲不響的派了兩名水性超群的幹練捕快,命他們扮成遊泳消暑之人,下到距離案發現場幾步之外的湖中尋找,竟真的在岸邊不遠處的水草從中找到了一把尖刀。帶迴來一看,正是錦衣衛的製式斷刃。而且雖然在水底浸泡多日,但在粗線纏繞的刀柄上,仍能找到淡淡的血跡。


    而且刀把上還有編號,隻要比對錦衣衛的配發記錄,就能找到刀的主人!


    至此嚴郎中終於有底氣重申此案,他突然下令傳喚張狗子。張狗子已經是錦衣衛的軍官,捕快自然不敢拿他,隻能把他請過來。一開始張狗子神態倨傲,一臉不耐煩道,案子已經了解了,還叫本官來作甚?


    “還有幾個問題需要向你求證?”嚴郎中不動聲色道:“案發當夜你在哪裏?”


    “早說過了,我在外頭吃酒。”張狗子道。


    “在哪裏?和什麽人?”


    “魚羊居二樓秋菊單間,和我幾個兄弟。”張狗子不耐煩道:“當時楊知縣都已經問過了,還將我兄弟和店老板傳喚過來了,卷宗上都寫得明明白白,大人不會自己看。”說完就要走人道:“沒別的事兒我要走了,耽誤了本官的皇差,你擔當得起麽?”


    “你撒謊!”哪知嚴郎中卻重重一拍驚堂木道:“那天秋菊單間裏,是戶部主事陳思進,和幾名同年在飲酒說話,從天沒黑一直坐到打烊!”


    張狗子一愣,沒想到這嚴郎中變態到這地步,但他反應也不慢,故作平淡道:“也許是姓陳的記錯了。”


    “難道幾名官員都記錯了?”嚴郎中冷笑起來:“他們可都是年紀輕輕的兩榜進士,每個人都寫下了確鑿的證詞!你說誰的話更可信!”


    “那就是我們記錯了……”進士老爺那都是文曲星,嚴郎中這麽一咋唿,張狗子就露怯了。


    “那為何你們的證詞不是白紙黑字寫的明白,加上店家五人,都說是在秋菊間!”嚴郎中說著重重一拍案道:“那天下午賈六子的老婆就難產,一直到半夜才生下來,他還有功夫陪你出來喝酒,還真是好淡定呢!那夜周老五在賭場輸的精光,還打了架,這在巡捕房都有備案。那夜紅猴子在春香樓宿嫖,交了嫖資卻出來陪你喝酒?還有季大腦袋那天應該在詔獄當差,也跑出來跟你吃酒?”


    嚴郎中一陣建立在嚴密證據上的夾槍帶棒,登時讓張狗子無言以對,惱羞成怒道:“你管我在哪作甚!難道我娘是我殺的不成?”


    “弑母奪寶,也不是沒可能。”嚴郎中一臉淡定道:“你家的碧玉西瓜哪裏去了?”虛虛實實才是王道,剛才他一個吐沫一顆釘,把張狗子深深震懾住了,這時再拋出這種猜測,才有震撼效果。


    果然張狗子臉上閃過一陣驚慌,忙掩飾道:“什麽碧玉西瓜,我怎麽不知道!”


    “沒有碧玉西瓜,你憑什麽從一個沒有身份的密探,一躍成為從七品的錦衣衛軍官?”嚴郎中拍案道:“到底你立了什麽功勞,能實現從民到官、連升七級的超擢?!”


    “這……”張狗子無言以對。


    “錦衣衛配發給你的隨身短刃哪裏去了?”嚴郎中並不糾纏,虛則實之道。


    “我現在不是密探了,自然交上去了……”張狗子額頭見汗,已經牛不起來了。


    “你確定?”


    “確定。”


    “刀柄上的編號是多少!”嚴郎中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時間,跳躍性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庚四二……”張狗子脫口道,說完臉色就變了。


    “你看這是什麽!”嚴郎中點點頭,便有差役端著個托盤上來,上麵躺著一柄狹長的短刀,銅刀柄上赫然刻著‘庚四二’的字樣!


    “這是從案發現場幾步之外的湖裏撈上來的!”嚴郎中目光冷意森然道:“而且你母親身上的創口,與這把刀完全吻合!你又要如何解釋?”


    “……”張狗子的心防徹底崩潰,但他心裏頭有倚仗,再不肯做聲。見他就是死不承認,嚴郎中也沒辦法了,張狗子現在是錦衣衛軍官,沒扒掉他這身官衣之前,又沒法用刑。不能今日把這個案子辦死,來日必然夜長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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