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芙蓉園時,林盡染叮囑采苓讓李時安不必等他用膳,且會晚些迴府。可當下已是第三天,縱使楚帝施恩,賜他歇在宮中,翌日也該迴來才是,但當下連個傳話的人都未有,這如何不令她亂了方寸。


    李時安直直地站在院中,咬著唇,淚水溢滿眸中,本就有些模糊的視線,透著帷帽的輕紗,依稀瞧見崔伯伯大步邁至跟前。


    “時安,身為上柱國之女,這般冒失地闖進翰林院,你這···哎!”崔秉誌指著李時安,卻又再難說出一句重話。


    但見四周仍圍著持刀的侍衛,大手一擺,道,“都退下罷。”


    “是。”侍衛應聲四散。


    崔秉誌不禁一聲長歎,忙問,“到底所為何事?”


    “夫君自前夜進宮,至此還未迴府。”


    崔秉誌聞言,頓時眉頭微皺,沉吟道,“染之深受陛下器重,興許是與陛下商議國事,歇在宮中也不足為奇。”


    “可他一向心思細膩,即便陛下有要事相商,也該會托人迴府傳個信。”李時安稍稍止住泣音,顫聲道,“昨日,時安已遣人至各宮門打聽,均未見染之出宮。”


    楚國同樣有誥命一說,隻是得此殊榮的官眷寥寥無幾。李時安雖貴為上柱國之女,又是林盡染的妻子,倒還未有資格得封誥命,故而依製,也未有麵聖的權力。


    “染之若還在宮中,應當無礙······”


    話音還未落,卻被韋邈驟然打斷,“崔供奉不在屋內授業,是與何人閑敘?”


    “時安見過韋太師!”李時安欠身一禮,眸色霎時清華湛湛。


    韋太師大步流星地走來,鼻腔哼鳴一聲‘嗯’,“銓考在即,還請林夫人莫要耽誤學子課業。”


    崔秉誌擰著眉頭看向韋邈,沉聲道,“韋太師可知曉染之的下落?”


    “不知!染之的下落,與我等有何幹係?”韋邈的語氣中未有夾雜一絲情感,似是很平常的說出這句話。


    “欸!?你個老匹夫!染之算起來也是你的半個學生。”


    崔秉誌這陣子與韋邈也算是相處融洽,時不時地私下交流學問,故而常常會蹦出個‘老匹夫’這等粗鄙之詞。也瞧得出,二人關係算是親近。


    “放肆!”韋邈的聲音有如從天而降,甚有威勢,唬得崔秉誌一幹人等幾度怔神,“崔供奉,此處是翰林院!再不濟,你也該稱老朽一聲‘韋供奉’!翰林院是我二人傳道授業的地方,而非議論誰的夫君究竟在何處。”


    韋太師的語音戛然而止,又轉而看向李時安,沉聲道,“真論起來,屋內的翰林學子皆是我等學生。老朽豈能為一人而罔顧所有學子!李時安,你可明白?”


    這番話也是正告崔秉誌,莫要插手此事,不論林盡染是何等身份,當下屋內的學子,比他更需要你。


    已然是心急如焚的情狀下,李時安哪能顧及許多,高聲道,“時安不明白!”


    未曾想李時安竟會發出如此怒吼,幾是要啞了嗓子。


    ‘謔,林禦史的夫人可真是好膽,竟敢對當朝太師如此無禮!’


    ‘聽林夫人的意思,林禦史至今下落不明?’


    ‘許是被陛下扣下了。否則林夫人怎會擅闖翰林院,非要見上崔供奉一麵?’


    ‘林禦史甚受陛下恩寵,且又是上柱國的女婿,當不會有懲治吧?’


    兩位供奉皆在院中與李時安交談,屋內的學子聽得一聲咆哮,紛紛躲在門後看著熱鬧。


    韋晟眉峰緊蹙,站在門外迴頭輕聲嗬斥,“噤聲!”


    畢竟是韋太師的孫兒,屋內學子礙於身份,頓時緘默不語。


    興許是覺得過於跋扈,李時安稍稍斂神靜心,深深幾番唿吸,啞音道,“恕時安失禮。托大了說,科考、翰林院、內閣,皆是夫君的心血······”


    韋邈眉頭一皺,幾是能猜出李時安接下來所說的話,抬手令她止言,反問道,“林夫人,可是在炫耀林盡染的功績?”


    “非時安炫耀。”李時安苦澀地一笑,現下已是心亂如麻,早就顧不得言辭是否妥當,“若染之有何意外,二位供奉,及翰林院的學子,當真能心安?”


    “荒唐!”


    可此聲並非是韋太師的怒斥,循聲而去,一旁的崔秉誌已是怒目圓瞪,語音中多了幾分痛惜,“李時安,你這話是愈發的荒謬!縱使染之真的有何差池,聽去你方才所言,他怕更是無地自容!莫說是兩日,即便是五日,十日未有音訊,老朽都不會幫你!你若還認我這個先生,就該好好閉門思過,想想你今日是如何丟盡···林府的臉麵!”


    崔秉誌急迫之下,聲調是愈發的高,也是愈發的振聾發聵。


    此言比方才還要再重上幾分,可李時安並不在乎這個臉麵,懊惱的不是崔伯伯的兩次訓斥,而是眼下似乎真是開罪兩位供奉,當下還能有誰能替她去宮裏打聽林盡染的消息。


    韋邈抬手做了請的姿勢,而崔秉誌已是負手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李時安自知再多逗留也無意義,欠身一禮後,旋即匆匆離去。


    “難得見崔供奉為私事放下學問,怕是此生頭一遭吧?”韋太師眼簾微垂,望著李時安離去的身影,輕聲揶揄。


    崔秉誌長籲一聲,內心又何嚐不痛心呢,那可是老友之女,也是少數得意門生之一,未曾想竟為個兩日未有音訊的夫君舍下禮數和尊嚴。


    “韋供奉是否知曉染之的下落?”


    “當真不知!”韋邈輕輕搖了搖頭,沉吟道,“若李時安未曾擅闖翰林院,老朽還未能得知此事。”


    崔秉誌倏然轉向韋邈,揖手一禮,語音中略有歉意,“李時安是老朽的學生,這般冒失,終歸是老朽這做先生的過錯,還望雅量。”


    韋太師抬手扶起他,寬聲道,“老朽還不至於和她置氣。”


    說罷,韋太師轉身要走,崔秉誌忙拽住他的胳膊,訕然一笑,“韋供奉方才所言無虛?”


    “什麽所言無虛?”


    “自然是···”崔秉誌見屋內的學子皆窺視他二人的動靜,壓低聲音道,“染之是你的學生。”


    韋邈不禁莞爾,低聲迴應,“陛下口諭,老朽即便是想賴,也賴不得。李時安是關心則亂,你這老匹夫怎還蠢笨了些?”


    說罷,將崔秉誌的手放下,又朝著屋內正在窺視的學子厲聲道,“銓選大考在即,如何還有心思看熱鬧。”


    見崔秉誌怔在原地,遲遲未動,隨即皺眉道,“崔供奉,今日可是你授課,莫要尋借口偷懶!”


    “你這老匹夫!”崔秉誌見他話音落地後,離去的背影,輕聲怒罵一句。稍稍凝神,竭力令神色自如後,這才起步踏進屋子繼續授課。


    韋邈的話從來不會無的放矢,他與李時安在對話時,崔秉誌就一直在聆聽這韋太師究竟是何心思。言辭中雖未提及林盡染是他的學生,可串聯起整段話,從起初的不曾否定,到豈能為一人放棄所有學子,不都是在暗示林盡染是他韋邈的學生嘛。若真有何差池,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隻是當下銓選大考在即,韋邈與他又都是翰林院的供奉,擔任授業一事。若此時貿貿然不顧院內學子,外出打探林盡染的行蹤,豈非瀆職?


    正因如此,崔秉誌才會挺身而出,訓斥幾句李時安。至於閉門思過,既是警告,也是愛護,如今隻能祈盼她定要沉下心,細細琢磨韋太師的深意。


    長安城裏,消息流通最快的不是酒樓茶肆,而得是青樓,這就不得不提安樂居與聆音閣。這兩處皆是京中官吏聚集之所,而與元瑤頗有淵源的,當數攬月樓。


    林盡染既為朝中新貴,自然會有不少人關注他的動靜。元瑤深諳此理,故而自進後院換上一身勁裝後,就徑直往通義坊而去。


    深秋,蕭疏的枯枝萎靡不振的低垂著,在秋風的肆虐下發出嗚咽抽泣,又粗暴地扔下枝丫上僅有的幾枚樹葉。


    元瑤望著一步步直通聆音閣大門的台階,一時躊躇不前。眼下在乎的竟然不是自身安危,反倒是林府的名聲,這令她不禁暗暗自嘲,‘果真是迷上這林府二夫人的名頭。可若是沒了夫君,這二夫人的名聲又有何用?’


    畢竟元瑤是以清倌人的身份,已從攬月樓贖身,當下盛傳她是林府的二夫人,若當下進出青樓,這林府的名聲怕是得毀於朝夕。


    “嗬!這不是攬月樓的頭牌元瑤姑娘嘛?”譏諷的話語自她身後傳來,“怎的,可是缺了銀兩,又想重迴攬月樓?”


    元瑤轉過身去,眼簾微垂,冷聲道,“薛坤!”


    僅僅是兩個字,可聲音裏透著絲瘮骨的冰涼。


    當初進了長安,自有薛騫早早替他洗白身份,且江寧的命案又非薛坤親自動手,當下投靠兄長倒也過的滋潤。


    “鄙人薛昆,昆侖的昆。元瑤姑娘曾經可是攬月樓的頭牌,現下若是缺銀兩,不若做個紅倌人?”薛坤的眼神在元瑤身上肆無忌憚的來迴打量。


    江寧時,尚有任將軍在,後院刺骨的湖水倒是令他長了些記性,卻也不多。不過當街倒也真未敢對元瑤有何過份之舉。


    “將你兄長喚來。”


    “元瑤姑娘為何不親自進去?”薛坤冷笑一聲,確也在她身後駐足片刻,倒還未猜出她來此究竟是何目的。


    “攬月樓的賬簿!”元瑤也懶得跟他再廢話,重重一哼,旋即拋出賬簿一說。


    薛坤忙收斂笑意,麵色鐵青,怔神幾息,遂狐疑道,“元瑤姑娘既願交出賬簿,定有所求。不妨直言!”


    “林盡染的下落。”


    薛坤微微怔神,望了她有一會兒,才道,“元瑤姑娘口口聲聲喚他夫君,竟不知他現下何處?”


    “多謝。”元瑤聽罷薛坤這番話,已知攬月樓並未有林盡染的消息,索性也無須逗留。


    “且慢。”


    元瑤身形一頓,冷聲道,“還有何話說?”


    “元瑤姑娘遲遲未能進林府的門,既做不成二夫人,又何須獨守空閨,薛某······”


    ‘歘’


    寒光應聲掠過,僅是一兩息的功夫,元瑤的素手已然落在腰間,緩緩垂下,“若是再出言不遜,莫怪我手下無情!”隨即轉身離去。


    薛坤望著元瑤的倩影,撫上麵頰,頓覺溫潤,撚著鮮血,淺嚐一口,笑罵道,“這個瘋婆!看來,林盡染如今已是下落不明,須得盡快查清原委!”


    正如江寧時那般,若非是林盡染遭遇不測,元瑤定不會無端前來攬月樓,如今竟願用賬簿交換,料來真是不知去向。


    元瑤本該依李時安的意思前往明園,與楊湜綰一同照看林府產業。可當下著實是神思昏亂,故而僅是去明園交代幾句。畢竟來往青樓的有朝中百官,進出香水鋪子的可是各府官眷,興許也能探聽到些消息。


    是時,積善寺寒園內的閣樓,淑貴妃方先後送走兩位不速之客,正蹙眉凝思,二皇子緊隨而至。


    “母妃,染之當真已被父皇羈押?”


    淑貴妃猶豫了一下,才道,“薛坤傳來口信,元瑤早間去過攬月樓,欲用賬簿換取林盡染的下落;李時安也擅闖了翰林院,似是求韋邈和崔秉誌打探林盡染的行蹤,不曾想弄巧成拙,當眾開罪他二人。這等情狀,倒不像是裝的,若說林盡染已被羈押,應也不是空穴來風。”


    二皇子倒吸一口涼氣,在屋內負手踱了幾步,“母妃可知,前夜染之在文英殿內似與父皇起了爭吵。”


    “林盡染聖眷正濃,縱使殿前失儀,你父皇若要秘密處置,定然會有所保留。”


    淑貴妃的語調陰寒如冰,宮內之事,自然要比早已分府別住的老二知曉得快些。祁墨率禁軍闖進文英殿,若不是為護駕,也僅剩緝拿殿內之人的可能。而當下僅有聽聞林盡染入宮的消息,卻未有出宮的準信。


    此時,的確是林府幾近大亂的良機,可這也僅僅才第三日,還未有確鑿的音訊。


    “母妃可要稍加試探?”


    淑貴妃抿了抿朱唇,低垂的眼眸下一片陰影,冷聲笑道,“看來你已有人選?”


    “長安城裏,與染之有過節的,也不在少數。”


    淑貴妃端起茶盞,細品一口,提醒道,“將其踩在腳下,再施以恩惠。此舉予旁人倒還有幾分可能,用在林盡染身上,怕是機會渺茫。”


    “他能記得兒臣兩分人情,也足矣。”


    二皇子不知為何,於林盡染生起一種情投意合之感,尤其是曆經清風的命案後,這種感覺愈發的強烈。此前林靖澄的順水人情,難道他就未有這等情緒嗎?


    淑貴妃的唇角微微一僵,林盡染固然詩才絕豔,可老二似乎儼然忘卻當下的處境,若再三留手,恐是要遭反噬。


    “你府上的曹意清,林盡染可是救過他一命,且又為他沉冤昭雪,此人你敢用?”淑貴妃並未有直言相勸之意,當下這個兒子似乎已陷入迷瘴,隻得從旁人入手,看能否令他趁早領悟。


    二皇子哪能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思,莞爾一笑,“母妃寬心,若染之未有投誠,曹意清與府內雜役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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