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皇後竟會挺身而出,說上幾句公道話,這令三皇子倍感困惑,可仍是擺出一副惶恐的模樣,道,“母後言重了,兒臣不敢,料想母妃也絕無此意。”


    三皇子所言終歸不過是場麵話。既皇後開了尊口,這就不僅僅是三皇子與其母妃的事。


    淑貴妃似是早已猜出皇後會有這般說辭,“那就讓承煒與承熠皆做林盡染的學生,想來也算公平。”


    “妹妹怕是忘卻陛下的叮囑,太師還得親授染之為官之道,他應是不得閑。”


    眾臣在一旁皆噤若寒蟬,不敢言語,若真如淑貴妃所說的那般純粹,皇後如何會阻攔。


    至此已然明白她二人的心思,淑貴妃哪裏是僅圖林盡染,分明還有拉攏太師之意。若是明晃晃地令二皇子拜師韋邈,難免落人口舌,可若是曲折一番,名義上二皇子算得太師的徒孫,身份上不至於僭越,二來又能同時將林盡染與韋太師收入麾下。


    皇後所言已然稍顯委婉,淑貴妃何嚐不知曉她話中之意,旋即淺淺一笑,道,“染之的詩詞甚合臣妾心意,承熠若能學些皮毛,足以令臣妾這做母妃的欣慰。”


    楚帝翻閱著詩詞,歎道,“詩詞不過是小道,何故去扯上師生情份,令染之迴府後將詩詞整理成冊,置於藏書閣便是。下江南時,染之就浸淫商賈之道,迴京後又沉迷於詩詞歌賦,李卿若知曉他的女婿平素這般不務正業,朕可有愧於他臨行前的交代。”


    “陛下說的是。”


    淑貴妃的心思被楚帝看破後,也並未有訕然之色,隻當方才所言的確是為二皇子求師。


    既林盡染已然昏睡過去,也審閱不了韋太師與淑貴妃所寫的詩詞,隻得先帶迴宮中。


    要說孫蓮英今夜委實忙碌了些,方才送有鈐印的詩詞至十層,忙又將抱著被褥的侍女引至十一層。


    此處官眷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尚書令的夫人,韋太師的女兒韋氏。見孫蓮英忙前忙後,又將被褥送到此處,頓感困惑,欠身問道,“敢問孫公公,這般是作甚?”


    宴席還未散,孫蓮英遣侍女隻將被褥擱置一旁,待散場後,稍稍拾掇,再將被褥鋪好,見韋氏攜一眾人等前來相問,忙躬身迴,“原是林夫人。林禦史今夜興致頗高,多貪飲幾杯,現已睡下,陛下特賜他在望仙樓歇息。”


    “林···”韋氏險些喊出聲來,隻聽得後半句就足以令人瞠目,嘴唇微微顫動,問,“可是禦史台那位?”


    “除了他還能有誰。”孫蓮英稍稍頷首,眉眼滿是笑意,嘖嘖稱道,“林禦史身懷驚世才學,老奴自跟陛下這些年來從未見過。若非怕壞了祖製,陛下本是賜他在十二層歇下。”


    眾人默然不語,孫公公的話語裏從來不會有什麽廢話,但也不會將話挑明,前半句姑且是當他讚賞,可‘若非怕壞了祖製,本是在十二層歇下’,即是言明陛下本欲留他在十二層歇息,隻是有人以祖製為由給攔下了。


    韋氏從父親韋太師口中也聽來幾句林盡染的評價,能令父親稱一句‘出類拔萃’已然不易,竭力抑製心中的情緒,強顏笑道,“林禦史真是備受聖寵。”


    “誰說不是呢,可他又實實在在當得起。”孫蓮英索性又嘮起方才所見所聞,“林禦史這嘴裏的詩便是一刻都未曾停過,連淑貴妃和韋太師都爭做執筆先生······”


    孫公公是個心思靈巧的,知曉什麽話該說,什麽話又得咽下去,隻是這爭做執筆先生一事聽來實在駭然。


    ‘難怪樓上如此安靜,隻聽得有人在吟誦詩詞,竟是林禦史所作。’林明禮嘴唇囁嚅著,低聲自語。可眸中興奮之色難掩,雖說聽牆角並非君子所為,可剛剛委實沒能按捺住翻湧的思緒,驟然升起偷感,至樓梯處傾聽。


    緘默片刻,林明禮深深一拜,問道,“敢問林公公,林禦史的詩作可否借來拜讀?”


    “原來是大公子。”孫蓮英滿臉笑意,迴應一禮,道,“林禦史的詩作得先由韋太師和祭酒評議後,方可懸於安樂居的蕭牆之上。”


    “故而,當下是在十層?”林明禮急聲問詢,神色皆甚為迫切。


    “是。”


    見林明禮正欲動身下樓,孫蓮英趕忙拽住他,“大公子,老奴本不該攔你,可十層終究坐著祭酒、九寺寺卿等重臣,這般貿然闖進去終究是不妥。”


    “可···”林明禮欲要分說,卻也尋不出個理來。


    雖說是尚書令家的公子,可僅是為品讀林禦史的詩詞就這般貿貿然闖進去,即便未有人訓斥,也難免落人口實。陛下是將詩詞交予國子監祭酒與太師評議,而非旁人。


    林明禮訕然一笑,“孫公公,那何時才能親見林禦史的詩作?”


    “哎喲,這老奴可說不好,興許得要明日。”


    孫蓮英見林明禮未有其他的動作,隨即拱手道,“老奴不叨擾諸位享宴用膳,先行告退。”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高處不勝寒。


    值此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際,月輪已高高懸掛,望仙樓的中秋夜宴終於落幕。


    今夜,委實令人難以入眠。


    林盡染於宴上醉酒吟詩,妄稱楚國無出其右,他就是大楚第一,此事想必不日就能傳遍長安。可陛下將其留宿望仙樓十一層,甚至原本是在十二層,還命孫蓮英留下照料,這等駭事就不知是會秘而不宣,還是說為有心之人散播民間······


    現下的信息太過龐雜,無論是朝堂還是後宮,都顯現出不少端倪,是得各迴各家,稍稍捋順。可如今卻能得出一個結論,陛下已將林盡染抬上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前途無疑是光明的。林府,光德坊的林府,往後的門檻怕是要踏破。


    但越是到這般地步,越令一小撮智者生疑,已捧起一家上柱國,即便是要培植新的勢力,也該是與其對立的方可,又怎會選中林盡染呢?陛下的心思,委實難以揣度。


    ‘咚咚咚!’


    “明德?明德!快快隨我一同前去安樂居。”


    林明禮幾是徹夜未眠,已是難以抑製興奮,才剛至辰時,就到林明德的院中叩響房門。


    即便先前林明德惡語相向,林明禮自認身為大哥理應對弟弟有所包容,何況當初的確因此離開的長安,這數載弟弟定然是從外頭聽來些閑言碎語才會如此。畢竟離開長安前,二人的兄弟關係算得上極好。


    “不過辰時,嚷嚷著去安樂居作甚?”


    林明德隻穿著一身內衫,頗為不滿的打開房門,連連打著哈欠,興許是念及往日情份,亦或是大哥身旁的書童不在,令他語氣雖有抱怨,但未曾提起象姑館之事。


    林明禮隨著弟弟進了屋,心中已是極大的滿足,笑言道,“今日林禦史的詩作可要懸於安樂居,自然是前去瞻仰,早些時辰去,興許還能見到他,與其攀談幾句。”


    林明德本就是煩心倦目,當下還提起林盡染,如何不令他心煩,當即迴道,“去見那田舍漢作甚?賤···”


    “明德,不可無禮!”林明禮的神情倏然轉笑為恚,語調沉了幾分,道,“林禦史可稱為大家,如何能對其無禮?你若不想去,那大哥自己去。”說罷就已拂袖離去。


    林明德難得見他有這般怒氣的時候,赫然怔在原地。這個大哥在其心中,是個彬彬有禮、從不知反抗的人,即便是再重的話,也從未分辯,正如那日說他去象姑館一事,頂破天就是神色黯然些,縱使有爹做主。今日卻為一個外人,能這般厲聲斥責。這倒是令林明德起了興致。


    林府外,林明禮將將上了馬車,車夫剛要揚鞭策馬,又聽聞‘唏律律’的一聲,車駕驀地停下。


    “有何事?···”


    可還未等林明禮話音落地,林明德‘噌’地一下鑽進馬車內,笑言道,“大哥方才說的對,我等清流人家怎能口出惡語。明德陪你一同去安樂居。”


    林明禮溫厚一笑,拽過林明德的手,欣慰道,“正該如此。明德入翰林後,的確是更為通情達理。”隨即又吩咐車夫啟程。


    “大哥,明德自知還要磨礪心性,還有諸多要向大哥學習。故而,往後出門可否帶上明德?無論是去安樂居,還是藏書閣。”


    言辭誠懇,聽來也頗為謙恭有禮,這自然是令大哥林明禮更為欣慰,隻當方才是擾了林明德休息,他才發了脾氣。當即迴道,“所謂學無止境,大哥也還有諸多不足,我兄弟二人當同心同德。今後我若是要出門,定然會喚上弟弟同去。”


    林明德聞言,躬身一禮,“多謝大哥。”


    如此做派,令林明禮心中更覺寬慰,弟弟明德若是一直這般知書達理,假以時日,定然能接下林府的重擔,不致辱沒汝南林氏的門楣。


    談話間,兄弟二人已至安樂居大門。


    可此刻大門前早已擁堵得水泄不通,幾無立足之地,須知當下不過是辰時剛過一刻。


    ‘昨夜林禦史醉酒在望仙樓作詩,深得陛下與諸位貴人的心意,故而張貼在蕭牆上。’


    ‘一麵蕭牆哪能夠,聽說後院已支了木架,高高懸起。’


    ‘不該懸於望仙樓才是嘛?’


    ‘你懂什麽,藏於望仙樓,我等還如何能瞻仰?’


    ······


    林明禮兄弟二人在人群外聽得聚訟紛紜,原以為辰時至此還早了些,未曾想林禦史的詩作早已掛於前院。


    “敢問兄台,林禦史可還在望仙樓?”


    林明禮見狀也隻得在外等候,然仍是頗為好奇林盡染的下落,索性問起排在前麵的學子。


    “林禦史?他應該早已離去,聽說剛至卯時解禁那會兒,就已然前去大將軍府。”


    “大將軍府?”


    那學子應是外鄉的,並不識林明禮,上下打量一番,語氣中頗為不屑道,“你可是讀書人?”


    林明禮嘴唇囁嚅著,下意識地迴道,“是。”


    “讀書人怎會不知林禦史是大將軍府的女婿?料想當下應去予太夫人請安才是。”


    可還未等他轉過身去,林明德的大手一推,嗬斥道,“彼其娘之,是不是讀書人與認識他林盡染有何幹係?依你的說法,普天之下,讀過書的就該認識他?他是孔孟還是誰?”


    林明禮驀然緩過神,弟弟所言雖然有理,可終究是動手推了他人,趕忙將其拉至身後,拱手致歉,“舍弟多有得罪,林某替他賠個不是。”


    這番的動靜自然引得眾人迴頭,識得林明禮兄弟二人的俱拱手行禮,“大公子,二公子。”


    一旁同行的學子扽了扽好友的衣裳,低聲道,“這二位是尚書令家的兩位公子,你可莫要開罪他二人。”


    “尚書令家的公子又如何?林禦史雖比不得孔孟聖人,可他為我寒門子弟謀科舉,不致使楚國飽學之士埋沒鄉野。既是尚書令家的公子又怎會不知林禦史?鄙人以為尚書令家的公子當心懷謙恭,怎料如此跋扈。”


    這般言辭聽來似是慷慨激昂,可好友的這番提醒終究是令他氣勢弱了幾分,本就先前也不算是占理,但當下也不能失了氣節。


    同行的學子幾是要將他的袖袍都給拉斷了去,也未能阻擾他這般有‘風骨’的言辭。


    “好!好!好!”林明德聽得怒火中燒,連番道好,若是旁人隻聽他這句,倒是顯得自己無理取鬧,囂張跋扈了。


    “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這個仗義執言的潑皮無賴!”


    林明德剛舉起的拳頭,當即就被林明禮給攔了下來,急聲道,“兄台,恕我兄弟二人失禮,先行···告辭!”


    林明德的勁道實在是大了些,幾是要掙脫出去,林明禮趕忙喚來車夫一並將其拉迴馬車上。


    “此等潑皮,你為何不讓我打死他!”林明德即使是在馬車內,依舊是叫囂著要將其打死。


    “快,趕車!”


    林明禮催促這車夫趕緊駕車離開,今日若是真放縱林明德打傷這學子,且不論其父是否會責罰,尚書令公子當街毆打學子,還是在安樂居門前,此事即便能在陛下麵前混過去,可終歸有損林府的名聲。


    “明德,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道理,你還不明白麽?若被爹知曉此事,定得重重責罰你。”


    林明德滿心憤懣,幾欲站起身來,撞到車頂時又疼的坐下,捂著腦袋,指著外頭怒罵道,“此等潑皮無賴,大哥你竟是沒看在眼裏?你這脾性是否太好了些?”


    “大哥自然聽到你二人所言,可方才若你真動了手,豈不是助長他的名聲?彼時我林府又豈非成了眾矢之的?”


    林明德緘默良久,緩緩放下手,冷哼一聲,“大哥還不算太蠢!也不知你今日非要來安樂居作甚!又不是來見哪位姑娘,就隻為瞧那林盡染的詩詞?”


    林明禮見弟弟釋懷了不少,旋即笑言道,“明德,可不準無禮。林禦史的詩詞,我拜讀不下百遍,每每都有新的感悟,隻是無緣得見,否則定向他請教一二。”


    “大哥就如此欣賞他?”


    “整個大楚,無出其右。與其說欣賞,不如說是敬佩或是尊崇來的妥當。”林明禮的語音稍緩,可話中的崇拜之意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林明德嘴角抹起一陣難言的笑意,道,“明德倒有些法子,大哥可願一試?”


    “當真?”林明禮隨即抓著林明德的手腕,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連手上的力道都重了幾分。


    林明德麵目有些猙獰,趕忙掙脫林明禮的手,道,“自然。且待明德好好籌劃。”


    林明禮頓覺失禮,趕忙鬆開手,訕訕一笑,“對不住,對不住,大哥一時情難自控。”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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