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通體雪白的梟鳥站在燭台上,所以這隻梟鳥並不大。但是它長了一個人頭。是個麵容清秀的女子。


    “敢問長者名號?”胎光欠身作揖問。


    “本宮名為尚杳。”


    “不知長者為何於此?”


    “為見你一麵。”


    “長者可與淨宗有關?”


    “無關。”


    “長者為何見我?”


    鳧徯笑了,出雲春日般溫暖。“你這小子。盡管去猜……”


    胎光猶疑,卻不敢妄言,“小子非善算之輩,不敢亂猜。怕惹了長者不快。”


    “本宮雖與淨宗無關,但與虛蓮有關。”


    這下楊暮客便更不敢去猜了。與淨宗無關卻和虛蓮有關,這不是自相矛盾麽?非也。


    他楊暮客與淨宗有關嗎?但他楊暮客的的確確是與虛蓮有關。想到此處胎光麵色凝重。


    白羽一扇,陰間化作宮廷。宮廷破敗,門外有泉水叮咚,屋內卻柱斜桌倒。


    “此地乃是本宮洞天。當年肆意妄為,入侵神壇不慎被汙,躲藏十餘甲子,終脫困境。”


    胎光上下打量這座洞天寶殿,垂簾淡紫風雅,翠綠牆柱,朱紅地毯。鳧徯尚杳坐在一張琴桌後麵。


    “長者與家師可曾相識?”


    尚杳笑笑,“談不上好友。曾與歸元一同治理濁染。”


    胎光鄭重地掐子午訣欠身,“晚輩替家師言謝。”


    尚杳伸手一招,一個錦盒顯現掌心。“當年濁染,勢不可擋。歸元獨自一人應劫而阻,他自知有去無迴。本宮佩服至極。至於本宮手中的錦盒,乃是虛蓮所托,她囑托本宮半路交予你。”


    楊暮客未去接過錦盒,而是問,“不知前輩為何被歲神殿以及陰府緝捕?”


    尚杳秀眉一撇,不悅道,“怎地,你疑本宮非良人?”


    胎光不做他想,隻言道,“晚輩非人身,不敢踏錯路途。”


    尚杳哼了一聲,“你當你之行徑無人監察否?你當你入本宮洞天,那些大能不知否?”


    胎光再揖,“晚輩不知……”


    “罷了。說與你聽又何妨?”尚杳麵無表情地說道,“我與歸元一樣,皆是偷生之輩。歸元奪舍天地靈物偷生,我與蝦元神隻換得命數偷生。隻要本宮能證就地仙,再以地仙修為屍解。自不會有胎中之謎。此乃我鳧徯一族秘辛。”


    “既是蝦元神隻,為何會被歲神殿與陰府通緝?”胎光皺著眉頭,表情十分疑惑。


    “你小子當真是個強種。”尚杳咬牙冷笑一聲,“神隻以神種散播信仰,奪人壽數,奪國壽數。所以歲神殿巡查散播奪人壽數神種的源頭,陰府尋找國之氣運流失的源頭。”


    尚杳這麽解釋楊暮客就明白了。那山神為何入了邪,敢情這尚杳在這昭通國依舊散播了神種。


    “本宮知道你心中所想……”尚杳一臉的傲氣,“你以為高高在上的門庭,會在意小國的氣運之事?本宮行事一向謹慎,從未惹過高門大戶。所以歲神殿隻是派遣巡查將軍,執歲之神也不曾尋本宮。其目的不過是在警告本宮,莫要太過。至於歲神殿與陰府驅趕防範,也隻是避免神種擴散罷了。”


    胎光上前一步,“長輩若是要尋晚輩,該找上門來。不該害了他人。”


    “小子。莫要異想天開了。你當這世間規矩是什麽?本宮已告訴你,本宮是竊命偷生之人,那便不能顯於陽間。本宮入了一地陰間,必定要按神隻規矩放出神種。若是本宮大肆張揚,入了昭通國國神觀等你來,這等因果你接得住麽?”那漂亮女子麵無表情地看著胎光,緩緩說道。


    啥?這因果還得我接?胎光抻著脖子瞪著那漂亮女子,“長輩若真守規矩,就該找個傳信之人……”


    哼。“本宮找了。卻招來了宣威正神。你這小子又與人相鬥,沒來得及得那消息。”說著尚杳手中掐訣,兮合真人走進了破敗大殿。


    兮合身影縹緲,似存似不存。待身形穩定後,微微欠身。


    “晚輩兮合,見過鳧徯公主。”


    “免禮。”


    “晚輩兮合,見過紫明上人。”


    “額,免禮……”


    楊暮客心中雖有糊塗,但一番對話的線索足矣串聯出一個簡單的故事框架。


    鳧徯是虛蓮大君的幫手,鳧徯來昭通國聯係自己。鳧徯與師傅歸元也是舊識。兮合身為正法教修士,縱容鳧徯這個被通緝的天妖。


    所謂大勢之爭,初現端倪。


    何以判斷?


    虛蓮所屬淨宗乃是太一鎮壓,天道宗從旁協助。歸元為何跑到這裏,小樓原話便是躲避天官巡查。


    那麽誰與誰爭?


    太一與正法教?不對。


    太一與天道宗?也不對。


    若再加上楊暮客自身所在上清門,就更模糊不清。既不知誰與誰爭,但可知天道宗與上清門有爭,如此足矣。


    所以楊暮客眼中的故事框架是一個“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誰是“沉香”?他楊暮客。虛蓮自然就是壓在山下的“三聖母”。


    但這個框架終究和當下情境有所不同。不可盡數代入。


    胎光想定腹稿,開口先問兮合,“兮合真人,貧道已處置妥當扶禮觀之事。但有小人緊追不舍,不知正法教可否施以援手?”


    尚杳雖不知這小道士為何岔開話題,但她樂得去聽,遂不言語。


    兮合真人,低頭想了想,“弟子不知前輩遇著什麽難題,若前輩需要,晚輩自然出手相助。”


    胎光趕忙搖頭,“誒,使不得。貧道與那築基小童逗趣,你這真人可不能幹預。貧道隻要保證那扶禮觀的真人不可從中作梗足矣。”


    兮合真人點了點頭,“是該如此,本就是行善積德之事。那扶禮觀卻要比出高下。如今長輩肯與那小童較量,足見胸懷。”


    話到此處,胎光看向尚杳,“聽兮合真人言,長輩貴為公主。貧道勞煩公主親自相送物品,受之有愧啊……”


    尚杳嘴角一翹,“你這小猴子,又要打聽本宮的根腳。本宮的確是個公主。鳧徯族鳥群繁衍艱難,又以母為貴。家母如今貴為仙界鳧徯之主。但這公主之名,也非什麽稀罕之物。家母子嗣數百,本宮不過是修行有成者其一罷了。”


    兮合真人一旁附和,“鳧徯乃龍元之中化羽神隻。此屆鳧傒之主……”


    “嗬……兮合道長,莫要說些光鮮的話了。母上也不過是給那太一門打點天妖的,真正拿主意的是三隻腳的。”


    兮合靦腆一笑,“公主於苦難中始終如一,弟子佩服……”


    胎光左瞧右看,這二位當真是能說會道的。信息量之大,楊暮客竟有些難以分辨。但他心中定稿乃是借兮合之口,問出尚杳來意。


    胎光兩手抱在一起,向前一推,“二位高修莫要雲遮霧繞了,本道士修為尚淺,高遠之事顧不得。如今兮合真人來此,可解貧道之難。萬幸啊。”


    “不敢不敢。弟子當不得前輩誇獎。公主大人,您潛於此方天地。北麵大把的兇煞之氣可用。何故攔路於前輩之途?”


    胎光暗地長籲一口氣,這兮合當真是明人心意的。


    尚杳抬眼瞄了下默不作聲的楊暮客,“虛蓮大君有事相托,尋歸元之徒贈與信物。”說完摸了摸琴桌上的錦盒。


    這是能說的麽?胎光聽了這話更不敢抬頭。


    當著正法教真人的麵抖露了與淨宗真人有關。嘖,反正肯定不是秘密,那便應了吧。胎光神思飛速運轉,“貧道確與虛蓮大君相約,但大君沉眠,不知長輩如何得知?”


    兮合冷笑一聲,年歲不大,心眼不少。這紫明前輩明擺著要拿他兮合當槍使。但護佑紫明安全,是師門安排職責。不得不為啊。兮合附和道,“公主的確該言明此事,莫要生了誤會。”


    尚杳抬著下巴,傲然地說,“本宮修行有成之時,你這小雜毛還沒入正法教。北麵那兇煞之氣本宮若是去了,你定然要與那天道宗的小丫頭給本宮使絆子。更何況,本宮又不是那迷蒙的鳧徯之鳥。這昭通國政治傾軋的煞氣可比那打打殺殺好吃太多。”


    胎光眨眨眼,這天妖說啥呢?


    兮合倒是點頭認同。


    而後尚杳對楊暮客說,“小猴兒,你不懂的,即便本宮掰開了揉碎了喂給你,你依舊不懂。虛蓮大君不會害你,本宮亦沒必要害你。你看看,本宮不過將你請進洞天之內。這正法教的真人就尋上門。這信物,你需得收下……剛好,兮合真人也做個鑒證。本宮已把信物送到。”


    胎光笑嗬嗬地上前將錦盒收下,因為屍身不在也沒地方裝,老老實實捧在手裏。


    “敢問長輩,盒中裝的是啥?”


    “呀,這你可問錯人了。本宮收到此物兩千三百多年,也不曾打開過。你迴去自己看便是。”


    “咳咳……容貧道問個清楚。公主殿下是兩千三百多年前收到此物,且虛蓮大君告訴公主殿下要於此地等候貧道?”


    “她若有這個能耐何苦被太一門鎮壓。此物是她委托她師弟洱羅真人交予本宮,言說要交予有緣之人。至於本宮收到消息來此地等候,是天道宗的至今道士傳信。”


    胎光撓撓頭皮,“至今真人傳信?”


    “真人?那小家夥已經證道真人了麽?匆匆數百年,想他來西海之時還是個陰神修為的小道士。”


    兮合打斷道,“公主,既已交付信物。您該放紫明道長歸於塵世。莫要阻了道長前程。”


    “好好好……”


    一陣風,胎光眼前景色若風中沙。落盡成玄色。陰暗裏一個燭台火苗幽幽閃爍。


    胎光左右看看,陰差一旁跪著,判官拿著朱筆。


    “大可道長,可否把文牒遞過來。”


    “嗯?哦……貧道神魂出遊,不曾帶著。隻是提前拜訪,順路看看陰司如何處置災情。”


    判官眼底黑光一閃,委屈道,“如今城外寄居者甚多,不時便有非我陰司轄製之魂誤入陰間。更有本該是當地土地神社稷神先行收押之魂,直接入了陰府。城隍又被歲神殿調遣,我等實在是難堪重負。”


    “為何不喚來那些神官相助?”


    “這……神官不得擅離神龕。若是道長肯賜下敕令,小神這便傳令四方。”


    嘖。胎光想了想, 低頭看著自己手裏捧著的錦盒。這錦盒他們看不見麽?那他們眼中我又是什麽模樣?


    這敕令不能下……過涉陰司治理,會給那鄭雲橋口實。胎光正色道,“稍候那扶禮觀行走會來至此地,爾等向他求一道敕令便好。貧道乃雲遊之人,降下敕令有幹涉他人宗門之嫌。”


    “多謝道長提醒。”


    胎光說完便離開了城隍司,從陰間返迴了屍身。迴到陽間後,楊暮客一睜眼便看到了在躺椅邊上打坐的玉香。


    “那些個被迷了心的潑皮呢?”


    玉香聽了低頭思考了會兒,“道爺,怕是你被迷了心。沒有什麽潑皮。”


    楊暮客聽完急忙坐起,開了天眼照看一遍。周圍的確沒什麽潑皮。又問玉香,“貧道記得是你上前告訴貧道,山下有些個毛賊。”


    玉香指尖掐算了一下,“道爺,婢子不曾說過。”


    “不對。就方才,你用癢癢撓給貧道撓背……”


    “道爺!這癢癢撓是何物?”


    楊暮客腦子嗡的一聲。自己就這麽被人迷了心?這若是真的是個心有歹意的家夥,便是被對方玩死都不知是怎麽死的。不對,他記得跟玉香說話之前還和社稷神聊了數語。


    楊暮客手中掐訣,以喚神訣招唿那社稷神速來。果然,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從地底出來。


    “小神參見大可道長,不知道長有何吩咐。”


    楊暮客眼珠一轉,“方才貧道去了陰間,那陰間忙碌不堪,你可有法幫忙啊?”


    “這……小神與城隍司並不相識。他們也不曾求於小神,小神不能跨界相助。”


    楊暮客點點頭,“那你去吧,貧道再尋他法。”


    “是。”


    此時楊暮客已經確定在見玉香之前,他就坐在這躺椅上跟社稷神聊了香火之事。那麽真的沒有癢癢撓麽?楊暮客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錦盒,他不急知曉其中信物是什麽東西。甚至他覺得,此時都不是打開錦盒的時機。錦盒收進了繡囊,拿出折扇吹了口氣,變成了一個癢癢撓的模樣。對著玉香比了比。


    “這物件便是癢癢撓,來,給貧道撓撓後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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