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爺說的癢癢撓……便是這個物件?”


    “嗯。”


    楊暮客趴在躺椅上閉著眼睛點頭。


    “這物件吧,中州富家也喜備上。不過是添閨房之樂的物件,名為搔杖。本是以玉石為杖頭,套金木為柄。可鑲嵌諸多玉髓瑪瑙之物。”


    玉香說著手中那木製的癢癢撓便成了她口中搔杖的模樣。


    楊暮客歪頭看了一眼玉香展示的搔杖。他從來不去了解這玩意,不過想來上輩子那物件與這模樣也大差不差,開口說了句,“這東西與我記著的一個叫‘如意’的物件差不多。”


    “道爺這名字也算雅致。若搔癢得了舒服,的確如意。”


    楊暮客其實本就不癢,隻讓玉香撓了幾下背便揮揮手。他翻個身坐起。玉香此刻端著如意半蹲在躺椅邊上,馬車飛簷上掛著兩個燈籠,照著二人。有那麽幾分香車美人,男兒風流的韻味。


    “貧道方才被人拘魂去了洞天,是何人貧道不說。但貧道被拘,你一點感應都無麽?”


    玉香聽了這話緊張地捏著如意,“婢子雖說是個化形的妖精,但論修為,實在低微。更何況修行的道經淺薄。若真是大能施為,婢子又如何得知。”


    楊暮客聽完這話琢磨一下,確實是這麽迴事。那鳧徯公主是個什麽人物,兮合要禮敬三分。其母更是太一門下,她又言說與師傅是舊識。這等身份,修持的功法定然是玉香這種小門小戶的靈獸比不得。


    想到此處楊暮客咂嘴,“你若現在改修高深功法,還來得及不。”


    玉香無奈笑笑,“今生是怕來不及了。”


    “你這話怎麽這麽瘮人呢?說得跟要死了一樣……來不及就來不及……功法不行就補修術法。迴頭師兄醒了,你這一路相隨,按功勞怎麽也得幫你尋一部術法彌補不足。”


    “婢子多謝道爺掛心。”


    “先別誇,師兄還沒醒呢。若貧道忘了,你記著就行了。到時候你提醒貧道一句,貧道決不食言。”


    “是。”


    二人聊著天,季通紅著臉踉踉蹌蹌地迴來了。


    “喲。這被人奉為座上賓,吃得可合心意?”楊暮客吆喝一聲。


    季通努力地睜睜眼,“小的拜見少爺。”膝蓋一軟人就跪下去了,趴在地上。“小的能有今日都是托少爺福分。”


    “喝多了?”楊暮客笑眯眯地看著叩首的季通。


    “小的沒喝多。”他有些話確實要借著酒意才說得出口,當初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楊暮客踏上歸山之途。


    季通他本身就是因為世間已經再無牽掛,被那四海為家的說法牽動心弦。如今逢人遇事,他何曾被人這樣敬重過?做兵卒的時候,漁陽城貴人都看不起他家這軍戶破落之門,便是那馮府的門子也不大待見他。當了捕快,更是給那些貴人當牛做馬。


    但如今昭通國主差內侍送來的甲胄,這等甲胄便是這昭通國又有幾人可著?他一無軍功,二無血統。還不是人家敬重這海外道士。更別說季通知曉這道士並非凡人,是個有根腳的修行之士。每每見到楊暮客語氣平淡地招唿那些山神土地,著實威風。


    季通喘了口大氣,再叩首,“小的曾心思不純,如今見識了世界。小的再無二心!”


    “行了。去歇著吧。”


    “是。”


    楊暮客瞥了一眼玉香,興致缺缺,再不想問什麽話,“你也歇著去吧。貧道一個人靜靜。”


    “是。”


    楊暮客打坐片刻,卻沉不下心。雖說非毒醒後可避免淫思泛濫。然當下事多繁雜,實難招架。


    這洱羅真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設下諸多後手……太一門與天道宗即便有所察覺,也未能將其清除。其中規矩究竟為何?


    還有一重要問題,師父是否與洱羅真人相識?若相識,關係又當如何?師父前往西海之北避禍,是否與洱羅真人有所關聯?


    楊暮客抬頭一看,東邊吹來的水汽被地動釋放的能量攔住了。嗬!要下大雨了。


    果然第二日細雨蒙蒙,楊暮客又不能行早課。他索性一個人溜達。


    城外的災民有當地老者統籌,老人說著上古的奇事,言說古人若遇了劼災,當如何如何。團結一心,其利斷金之語,車軲轆般滾來滾去。許是聽得久了,那些木訥的災民眼中,似乎也終於看到一點點光。


    老人家又說,這雨啊,是天上的祖宗神仙為我等受災掉眼淚哩。


    楊暮客抿嘴一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掐個障眼法。爽靈騰身而起,他尋到了陰雲中布雨的水師神。


    “喂。”


    “小神名叫徐嵐。”


    “下麵的老人家說這是你可憐人們受難,遂布雨降水。”


    徐嵐張著大嘴不知如何迴這道士。


    “是還不是你倒吱一聲。”


    徐嵐暫且收了神通,欠身作揖,“小神領水師司之命,降水三厘,以防水氣混靈炁,染靈成災。降水三天,足三厘後驅雲見日。”


    “貧道問你是否感同身受呢。”


    “這……小神的確見災民可憐。”


    “那你還把雨水都淋到災民頭上,生怕下頭災民不得病是吧。”


    “誒。小神這就挪一挪。”


    風婆在一旁訕笑著吹風,水師神盯緊了地麵布雨。


    楊暮客落在地麵以後,看見鄭雲橋邁著方步從人群裏走來。顯然他也掐了障眼法,旁人看不見這個道士。


    鄭雲橋走到楊暮客麵前抬頭看了看天。“前輩做這些事並無功德,出神弄險,值得麽?”


    楊暮客嗬嗬一笑,“貧道若講大道理,乖孫樂意去聽麽?”


    鄭雲橋眉毛一抬,“前輩所言,弟子自當受教。”


    二人盯著水師神布雨,著實無趣。


    楊暮客雙手揣在袖子裏,哼了一聲,“算了。你我道不同,貧道無意說教。”


    楊暮客慢慢往前走,穿過人群。鄭雲橋在其後跟著。


    走不大會兒,他們來到一片地上鋪滿了竹席的地方。竹席上躺著的盡是些將死之人,命運盡頭的厄氣聚在一起,比那天上的陰雲還要讓人心悸。


    楊暮客站在邊緣冷漠地看著裏頭的人,“這裏許多個人本就要死了。若要死前還要淋一場雨,受疾病煎熬。貧道於心不忍。其壽數有限,貧道不可阻天時,但若舉手之勞,使其少受些痛苦。私以為值得。”


    鄭雲橋皺眉,“長輩此行非是功德之舉。”


    楊暮客歪頭看他,“一定要功德之舉才為之?你左右言語離不開這功德。可貧道要助這些個災民饑民的功德何用?你要與貧道比高低。當下你走得地方比貧道多,貧道未去之地,乖孫你都去了。那貧道問你,你可得了證道功德?”


    鄭雲橋未料這紫明道長言辭辛辣,隻能應聲,“晚輩不敢與前輩比較。”


    楊暮客最煩他這假裝委屈的模樣,“行了。把自己拴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好多年,要日日打點自己許下宏願。貧道都替你心累。”


    聽完這話鄭雲橋當真是怒從心頭起,要是能一巴掌把這個輩分高絕的小兔崽子拍死,他絕對不留餘力。


    扶禮觀派鄭雲橋與楊暮客打擂台,不就是證明他扶禮觀也有青年才俊嘛。鄭雲橋與楊暮客比鬥束手束腳,本就心中不忿。


    眼下楊暮客的話什麽意思呢?貧道拍拍屁股走了,就算招來了神官相助用得是上清門的聲威,用得是日後的人情。鄭雲橋你許了什麽心願可得踏踏實實地深耕細作,若不小心失察疏漏,那虧的是自身的德行和修業。


    鄭雲橋多少賭氣地說了句,“即便前輩此刻挪了雨雲,不日歲神殿瘟部行瘟,前輩還能阻遊神行功不成?”


    楊暮客聽後笑嗬嗬地說,“雨水若與溫病同行,那便是外邪。不知要拖累多久。春日陽升,瘟神來了無陰風寒氣,便隻能用厄氣引肝火生瘟。一,免了幼童患病。二,惡人多災。貧道一舉兩得,若非乖孫提醒,貧道都沒想到。”


    鄭雲橋聽著手指藏在袖子裏掐算一下,果真如楊暮客所言。他瞬間恍然大悟,這紫明道長本意便是天地同調,他看似處處幹預,但都極為克製。即便事成,不過撫波弄影,人走後一切如常。他在修性,而非修功德。從一開始,二人之比本就不一。


    楊暮客深唿吸一口氣,引下靈炁聚在指尖。“天地氤氳,萬物化醇。乾坤正法,律。”


    這是楊暮客伏矢醒來後領悟的第二道正法。律天地之氣,延靈韻之壽。大災之後,人們需要一段穩定修整的時光。在鳧徯公主的洞天之內,尚杳公主言說政治傾軋煞氣遠勝於北方國戰煞氣。


    足見昭通王不喜太子。按照王孫生辰來看,再活不過三年。昭通王壽元綿長,還未到將死之相。那麽太子要如何做呢?


    城南的武行被商會控製,而武行與校場守軍息息相關。從那掌櫃的與道士拜訪時的態度,他們代表的不是昭通王。那麽隻有太子才是這財主。


    就如同數學公式推導一樣,已知昭通王喜王孫,在位多年且壽元悠長。那麽太子便是可有可無之人。但太子控製了都城的兵馬和商會……有何居心自不必多說。


    楊暮客不會在昭通國留下,所以他留下一道正法。此“律”直溯本源,周上國國神,昭通國國神都可感應。若人間有變,國神需依此“律”幹預,不可靜觀。


    鄭雲橋吃驚地看著楊暮客用出一道正法。“前輩此舉為何?”


    楊暮客感慨,“北方國戰,如火如荼。這昭通國波譎雲詭,怕是也安穩不了幾天了。貧道一一個‘律’字,為這些災民求一方淨土。莫要受完天災之苦,還要去受戰亂之苦。”


    鄭雲橋雖不甘心,但是他知曉自己輸了,且格局之懸殊可謂天差地別。


    未等鄭雲橋開口,楊暮客丟出一個蒲團。“如今你我各有功德,不若當下論道一場。”


    鄭雲橋歎了口氣,從腰間取出一個蒲團,“晚輩有請前輩指教。”


    二人靜坐在蒲團之上。那塊鋪了涼席的空地不見了,變成了竹林清泉。山風徐徐。


    楊暮客掐劍指抱於右手掌心,“扶禮觀修行以禮法為基,禮法以規律為本。貧道有一問,不知徒孫何解……”


    說罷劍指調令天地靈炁,化炁為圖。圖中便是昭通國堪輿之圖。楊暮客雖不曾去過,但以天眼觀炁脈映照,也將人道之勢勾勒清晰。


    “貧道於西岐國,偏遠蠻荒,雖道法不興,人道不興……卻也有修士鎮守轄區。你身為扶禮觀之徒,可否告知貧道,為何不見你扶禮觀有修行者鎮守四方?”


    鄭雲橋是築基修士,觀得對麵小道士所用納炁之法淺薄無比。他欲調用法力戳破這堪輿圖,顯化炁脈之勢。哪知起訣打出一道法力如石沉大海,無半分反饋。他眉頭緊鎖,趕緊掐訣顯化另一幅圖相較,他言道,“扶禮觀以禮轄製,運籌大勢,與各地神官密不可分。神官受封皆出我扶禮觀敕令,我扶禮觀以禮相待,自不需布設別院。”


    楊暮客點點頭,劍訣一轉,堪輿圖撞上了炁脈大勢圖。金光一閃,二者合二為一。楊暮客以《上清太一觀星長生法》的觀想之法尋找著鄭雲橋所施法術的漏洞。


    鄭雲橋額頭青筋畢現,三魂七魄皆調動神思圍堵被楊暮客調用入侵的靈炁。扶禮觀真傳功法,《玄德禮計真經》誦經聲伴著禮樂響徹曠野。


    楊暮客嘴角翹起,小道爾……他已經找到了鄭雲橋所畫炁脈勢圖的漏洞。“天地變幻無常,爾等持孤禮束縛眾生,當知久而腐。你知道門唯待質變而修整,晚矣。萬事當防範於未然!”


    說罷楊暮客以七十二變,《易數陰陽變》的運炁無形之法將靈炁融入鄭雲橋所畫圖中。


    噗。鄭雲橋一口熱血噴出,非毒之魄慌張而逃,屍狗神藏於心間。淫思不斷,額頭發汗。


    這時幻化道爭之地的兮合從天上落下。


    “紫明上人,請收手。”


    “貧道如此算是以大欺小麽?”


    “前輩初入修行,以理服人,未曾以大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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