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未停。


    曬糧的屋棚下馬車套多了幾個包裹,這是季通抄家得來的錢財。也是不多,不過是些零碎大子和布匹。玉香嫌髒不曾收入秀囊,所以就隨意放在了車套架子上。


    入定的道士依舊沒醒,但那空地的桂花樹卻長得高大。小樓懶洋洋地在玉香撐著的傘下繞著桂花樹散步。


    “你若也能修到化凡這一步就莫要學我。買處地產再買些下人享福才對。整日躺在車裏,一身骨頭好似都要散了。”


    “小姐說笑了,奴婢不知要修到哪般年歲呢。”


    “朱雀行宮還是不錯的,行宮山下也有俗苑讓你棲身。”


    “奴婢謝過小姐。”


    “哎,這臭小子不知何時醒來。弄出這麽一顆大樹,一身積累掏得幹幹淨淨。你使一個尋蹤法,往西北有俱女屍與這桂花樹有緣。那女屍身上有我留下的香珠,好找得很。找到她搬到此地。恰好此地山神被那些歹人捉了吃掉。就讓她在此修行吧。”


    “是。”


    玉香鬆開紙傘,退出去那紙傘依舊飄著。小樓拿過傘倚在肩上,看著玉香道人抬手駕雲起,消失在了天際。


    季通是餓醒的,他昨日睡在了邊上的一間房子裏。楊暮客未醒,他也不大敢與小樓和玉香說話。兩個女人都太漂亮,他怕自己起了什麽歪心思被二人看出來。從隨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張餅子,對著水囊牛飲幾口。當過兵士和捕快的季通一直在盼著治安軍巡邏至此。但他失望了,什麽人都沒來。


    幾十號人沒有女眷,沒有錢財,在此處打劫不似短日。那麽結果就很明顯了,賊人不在這山野,在那營中,在那府衙。


    嚼著幹糧的季通不由想到了自家兄弟,濟民若是功成名就見到如此這般會怎想?這是他書裏頭的天下嗎?忽然之間他又似乎明白了什麽,馮玉一家十六口死在漁陽城。那特麽的是西岐國都,而那潑皮牛賊搖身一變成了綠林十六殺響馬,竟然安然無恙地跑到了邊塞。手中的餅子捏得稀碎,那賊人不在府衙,而在廟堂!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季通好似變得舉世皆敵。他思緒迴到了數年前,迴想著所有的線索。


    大雨依舊不停,道士入定整整十二個時辰了。


    終於眼皮鼓動,他的思緒迴到了身軀之中。胸口寒意不在,楊暮客往手心裏哈氣一口。嘿,不那麽涼。他笑了。小樓坐在馬車上他平日裏坐的位置,低頭瞧著他。


    “小樓姐,吃了沒。”


    “吃過了。”


    道士抱著膝蓋站起,晃了幾下,踉蹌著走起來。他看到了平地上長出來的桂花樹,樹下還有一方新土。迴身看著小樓,若有所思地問,“這是……”


    小樓點點頭,“就是那位姑娘。雖然魂魄不全,但有這株桂花樹滋養要不了多少年就能修成屍妖,成為此地的山神土地神。”


    楊暮客轉頭看著房中窗下呆坐的季通,“你媳婦就埋在這,你在那屋裏頭作甚呢。”


    季通看著窗外精神奕奕的道士,拿起桌麵的兩個骨朵架在脖頸後麵。他貓著腰出了屋門,“這還是我親手埋的哩。要你來說麽。”


    道士慢步走到墳前,“她叫什麽名字來的?”


    “阿桂。”


    季通與道士並肩站著,心裏很是膩歪。小樓與玉香盯著他挖坑埋土也沒什麽言語,隻有這道士一醒來張嘴就是,你媳婦埋這呢。他若不是弄不過這道士,非要讓道士知曉季某人的厲害。


    道士伸手巽位生風,樹端的肉色桂花甩開露珠飛舞著,徐徐風中卷做一團。


    “居士慈悲,此番因果紫明接下了。”他輕輕將花團放在土丘前,那花團中的花朵好似長了腿兒。一朵朵分開爬進泥土中,那新土漸漸開始與地麵齊平,分不出新舊模樣。


    做完這些道士對著季通打量幾眼,“如今你壽數隨著氣血補齊漸長,他日要迴來多與你媳婦說說話。”


    季通白了道士一眼,“小樓小姐說,這姑娘修煉有成化作屍妖,某家是個凡人,活不到她命數零頭。你也莫要言說什麽媳婦之言。誒,都是某家胡言亂語罷了。”


    道士笑著看那人,有點遺憾。“嘿。你這憨醜呆子……也罷,我又不是你家長輩。亂給你指勞什子的姻緣。”


    季通也不理會道士的嬉笑,轉身就走。頭也不迴言道,“你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該是趕路的時候了。”


    道士拍拍手,桂花香肆意。手揣進袖口,跟在壯士身後。朗聲說著,“貧道修行略有精進,情到深處不能自已,這般緣法要趕緊還與此地眾生。你還不是要跟在貧道身後積德,日後自有福緣。”說完揣在袖子裏的手掏出了一塊香糕,一口一個。吧嗒吧嗒嘴,有點幹,還是有點涼,但是甜的。


    二人行至馬車,玉香已經在車內為小樓泡好茶水,她下車候著。


    “走咯。”楊暮客坐在車上,看著季通牽馬。玉香隨手一揮,‘離位六丁火’一星落在那莊子裏,悶燒。


    馬車漸行漸遠,燃著的莊子映紅了那月桂樹。月桂樹枝杈在風中搖擺,好似作別。


    天色漸暗,一行人已經商量了不紮營趁夜趕路。走著走著雨水淅淅瀝瀝越來越小,但空中不見一顆星星。


    巧緣的眼珠在夜裏就像是兩盞綠色的燈籠。吃過人後馬妖通竅了,身上還沒法力,但是妖身的本性天賦讓它暗中能視。所以路上車行很是平穩。


    這可樂壞了趕車的季通,他靠在車門柱上眯著睡著了。


    入定一天一夜的道士毫無睡意,小聲和巧緣閑聊。


    “你以後改吃肉了嗎?”


    巧緣晃了晃頭,鬃毛甩出不少雨水。它可一直記著楊暮客叫它不許當麵吃人,這話自是不可答。


    “這倒黴孩子,吃肉多好。營養均衡,長高個兒。”


    巧緣抬起馬尾甩了甩,刮起了小股妖風。它意思自己個頭可不小,尾巴一甩就有風。


    它乃軍中戰馬,本就是高大強壯。其實這駕馬車如今已經改成本該雙馬並行才拉得安穩,但巧緣一匹就足夠了。因此路上還有不少閑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高頭大馬加富貴馬車,就算在淮州郡城裏頭都顯眼得很。


    “你看不吃肉就不吃。甩你那尾巴幹啥,不知羞恥。人家別的馬都還有個糞兜子遮擋,你這也沒。以後別甩了,聽話昂。”


    巧緣聽了這話心中羞惱,尾巴晃悠兩下夾住了。


    “這就對了,以後化形了也是個姑娘。雖知你愛幹淨不會隨處屙屎,但別人家都有的你也得有。迴頭讓季通給你買個糞兜子遮住。”


    聽了這話巧緣竟然走了個踉蹌,緩緩停步迴頭盯著道士。眼睛裏好似說著你看我咬不咬你。


    楊暮客從袖子裏鼓搗鼓搗掏出了一本書,很瀟灑地打個響指,捏著震字訣,明。在修行精進以後,他明顯地能感覺到靈炁在電荷之中來迴脈動釋放能量。這種直觀的感受,並不是學會了物理知識,知道電流穿過電阻發熱發光的原理,再去觀察燈泡。但有何不同他又說不上來。


    忽然間楊暮客就明白了世界為何不同。直觀感覺的體驗才有維度不同。他默默地給自己提出一個暴論,非視覺情境下沒有維度。這麽一想就能去理解陰間的存在,仙界的存在,靈炁的存在,氣血的存在。他們本就存在,無法用視覺體驗,便無法用言語說明。


    在此基礎上他又給自己提出了一個暴論,世界最多隻有三維,因為視覺隻能分辨三維。那麽道經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解釋通了。


    巧緣默默地拉著車,時不時仰頭用餘光看著端著書捏著法訣發呆的道士。終於道士說話了,巧緣趕緊低頭裝作沒有看他的樣子。


    道士輕輕一笑,“我手裏的這一本是玉香道人贈與的《青靈眾妙化生經》,她說有開智附靈之妙用。想聽麽?”


    巧緣點了點頭。


    道士一手持著光,一手把書按在兩膝之間。輕輕翻開一頁。


    “乾豪夫子言,不為生時當有所思。所思之事當有我,當有你,亦有他。時時思,日日思,思其變,思其源……”後麵楊暮客讀著讀著便發現眼中的字不見了,一道波浪線連綿不斷。他口中的聲音從語言變成了擬聲詞,然後像是唱歌,仿佛風中迴響的聲波。


    玉香道人在車後座聽得認真,仿佛看到了年歲的迴溯。


    巧緣眼中的青光閃爍,它聽不懂,但仿佛有人在叩響它的魂魄。它明明還在牽著馬車卻又做起了夢。夢中它在草場裏肆意奔跑,遠遠還有馬群與它賽著撒歡。它好像聽到了季通喊了它的名字,巧緣。然後它又聽見了馬群裏也傳來了巧緣的名字。它們也在唿喊它。


    草場中間有一條蜿蜒的河流,分開了它與馬群。原來那些馬不知什麽是巧緣。


    夢醒了,巧緣第一次將世界與它分別開來。它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它就是它自己。


    楊暮客早就唱完了歌,而馬車停在路中央很久未動了。他也在觀察著妖精的變化。


    馬妖的雙眼青光淡去,迴到了那種單純靈動的模樣。它又邁著步子拉著車往前走,隻是楊暮客在其中讀懂了情緒。是堅定,是僥幸,是開心,是期待。


    楊暮客合上書,收了法。借來的一身靈炁還與天地之間。七十二般變化之《外天罡演變》,《定炁化形變》多了一種,坎字訣,馬。


    道士抬頭天眼看著炁脈上的星光。輕聲吟誦。


    我打世界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桂花開落


    東風不來,秋日桂花香迷醉


    你的心如寂寞的小小的城


    恰若星光指著城郭彼端


    跫音不響,秋夜密密雨不歇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它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開始


    我是歸人,也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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