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劈劈啪啪地敲打車廂。


    道士在外頭踢了兩腳水花撒野,車廂裏撩開窗簾一角。


    道士抬頭冷眼看著小樓,不說話。


    “看什麽,繼續幹活。”小樓也瞪著他。


    他拉著巧緣朝著村中曬糧的棚子走去,一腳深一腳淺,平整的土地上水花開出了朵朵蓮。


    小樓在車廂裏懶散地說,“巽坎起於西,離震迫東南。西岐國四季風皆因洋流變化。而今秋西南海風大勢與眾不同。東北寒潮過漠北止足不前,信風不入南林。本是熱低壓苟延殘喘的日子變成了冷熱高壓的相互撕咬。颶風,海嘯,暴雨,山洪。你如今所見不過人禍爾爾。”


    “什麽意思?”


    “我朱雀行宮有天外監察大氣之責,你當我這祭酒隻是齋醮科儀之人嗎?西岐國已經沒救了,哪怕金蟬教違逆天道都救不了這場天災人禍並存的時代。西岐國熱的地方會變成大蒸籠,然後是赤地千裏的大旱,但是沿海又因為豐沛的水汽淹沒在烏雲的咆哮中。這是老爺天在肢解一個無道的國家。山火熊熊燃燒,無數生靈在漫長的幹旱中死去。洪水衝刷出肥沃的平原,但播種的人卻已消失不見。金蟬教妄圖以國運鑄造錢幣,以私利許以前線士兵。這是他們最後的一劑虎狼之藥。打贏了戰爭,他們便有了遷移人口之地,但是這場天災讓西岐國迴光返照的機會也無了。”


    楊暮客歎了口氣,“小樓姐你的意思是,人禍爾爾就不該憤怒嗎?”


    “誰管你憤不憤怒,你徒有憤怒不見哀情。我隻是想提醒你,當生存艱難,人類所奉行的仁義道德都敵不過獸性。你若時時憤怒,一如你觀星一脈先輩威嚇天下有何不可?但是你一人管得了那麽多嗎?”


    “嗤,管他洪水滔天是吧……”楊暮客用力揉搓著麵頰。


    “你如今準備就那麽多,能救許多則救許多,時運許以功德。或許……這也是該你還債。”


    說實話小樓這一番話還是有效的,恐懼溺死了憤怒。楊暮客心中的怒火抵不過對災難的妄想,那還債一詞更是毒蟲撕咬理智。


    道士顫著嘴唇,說道,“世人皆知仙人可搬山移海,修士能禦風駕雲。但是麵對天道災禍皆是無能為力,對吧。師兄。我若猜得不錯,如有大神通擋了西岐國此災,後麵就不是什麽季風,什麽颶風了……”


    “用你那個遣詞,這就是客觀規律。不以任何主觀意誌而改變。”


    “那我師傅是不是蠢得不可救藥。”


    小樓沉默了,車廂裏久久歎息一聲,“舍生取義者不計其數,不止義父一人。但你若問我值不值得,自是不值的。”


    肝屬木,怒生火,故心髒因熱血而激昂。心情幾番激蕩,思緒亂成漿糊,還以一聲歎息。楊暮客在空地上打坐入定。日日早課那紫氣存於丹田,勾起一絲,上清太一觀星長生法爛熟心中。一口陽氣鼓動隔膜,寒肺將其藏於其中。楊暮客抵著上牙膛的舌根生津。


    陰陽玉黑白靈濁生生不息,月桂化血浩浩湯湯。楊暮客那青麵獠牙的道士法相浮於雨簾之中,眼中青光漸少。一口黑血噴在地上,地上綠植抽芽。小樹在雨中搖曳著,長著長著,桂花香滿園。


    正在盯著季通抄家翻箱倒櫃的玉香道人迴首看向門外的天空,笑了。


    她無奈勸著,“壯士可否尋到能用之物?”


    “某家……就不……信了!這群崽子們什麽值錢物件都沒留下。”季通直起腰,轉了轉胳膊。


    瓦罐打破的聲音,撕爛賬本的聲音,敲打牆麵的聲音。


    玉香道人稍顯不耐,“這間房沒甚東西,走吧。”


    季通踢碎了箱櫃,呸。


    水汽不但送來雨,還送來了烽煙中的消息。


    西岐國西南的邊境上烽火台黑煙滾滾,高天之上一隻紙鳶盤桓不定。兩個戴著密封靉靆(眼鏡)的士兵騎座之上,前者駕駛後者俯瞰。


    城牆上不斷有車弩箭矢朝著那紙鳶射去,禦使紙鳶的士兵拉高鳥首,紙鳶旋轉著,朝著天空奮力地爬升,靜止的那一瞬間閃著金光的箭矢擦身而過。士兵駕駛紙鳶俯衝向下,卻沒能獲得重新加速的機會。第二支箭矢擊中了紙鳶。


    焦黑的土地上伏在地麵的西岐國斥候看著空中紙鳶四散紛飛,好像一朵吹散的蒲公英。斥候低下頭將刻有篆文的木樁砸進了土裏。


    西岐國的邊城守軍大營的軍帳密密麻麻,一個不起眼但密不透風的營帳裏麵有兩位將軍對坐。


    “軍餉已發,軍心尚可一用。”


    “南羅軍援軍有二,如今我軍孤立無援。這一仗不好打啊。”


    “大將軍何故泄氣,我等城池之外密布泥沼……”


    大將軍低下頭,二人中間是一幅簡陋的地圖。何以簡陋?這座邊城隻是隨手的一個圈,河流隻是兩條彎曲的線,山巒與叢林不過是個弧度飽滿的饅頭上長出了枝杈。


    他用手指描著圓圈外的河流,然後指向了昨日火油燒裂的曠野。


    副將的眼神隨著大將軍的手指說不出話來了,這是犄角進攻之勢。而那燒裂的曠野正是斥侯們安插汲水樁的地方。


    大將軍的手指輕輕地戳在曠野上,劃了一條橫線,然後指著那條與護城河相連的兩根線。又劃了一指。


    “你……的意思是,敵軍將以圍城之勢斷我水源?”副將仿佛看到了河流決堤,糜爛的城外與城牆上守軍抬頭仰望驕陽。沒了水,那火器攻城便是無解。


    唉。“這條河我們守不住了。天氣越來越熱,仿佛不似秋天。而此次軍餉運送隻有錢財,沒有糧食。吾想不出此城如何不失。”大將軍抬頭那皸裂蒼白的嘴唇顫抖著,“我身負重傷,唯有你帶著部隊趁夜撤離,咳……咳……退進郡內,襲擾來敵補給。或許……還有勝算……”


    “將軍!”副將由坐變跪,他抱住大將軍的兩條胳膊。


    “蕉嶺……是從我手裏丟的……你以為我迴到漁陽那些官吏會饒了我麽?”


    “將軍不可啊!”


    “吾若戰死沙場,或許可留清名。但若我再退下去,後人筆下的史書何以言我?”


    “將軍!將軍!若不然……”


    “想降?”大將軍笑了。


    副將心髒好似被那嗤笑攥住了。


    “吾與白實君神交數載,他不是心軟的人。南羅國軍入我西岐甚遠,補給艱難。他信不過爾等……”


    副將想明白了,鬆開了將軍的胳膊。


    “淵郎啊,吾知汝野心勃勃。你做我的副將十餘載,思東與立軍我都放他們走。不是我壓著你,也許你我今日非是上下之座。但今日這將軍印就歸於你了,你日後也不要再怨恨於我了……”


    副將跪著看著大將軍從懷裏掏出了虎符,將桌下的石印取出來。他先還戰戰兢兢,然後抬首默默地接過了虎符。二人相視無言,副將拿起石印離開了帳篷。


    出了帳篷隋淵郎抬頭看著晴朗的天空,苦笑一聲。幾個統領湊上前來,耳邊幾語,又匆匆離去。


    夜深了,大地在無風的黑暗中散播著溫度。兵卒們汗流浹背收拾好了行囊,他們的背影在火光下看起來有解脫,有欣喜。


    大營外黑暗的路上有士官引路,催促著,驅趕著。


    數萬人馬是一條蜿蜒在陰影中的長蛇,隋淵郎騎著馬位於中軍,他還不時迴頭望著那遠處的烽火台。一個小紅點不甚清晰,就像他的未來一樣。


    半夜行軍,疲累加倍。隋淵郎下令整隊休息,但又不能起鍋造飯,行伍中有運糧兵發放水囊。再行數裏,兵卒們腳步踉蹌,越發懶散。不多會軍隊就遇見了一處密林,靜謐極了。


    斥候有去無迴,中軍的隋淵郎額頭冷汗涔涔。“備戰!整隊備戰!猛虎營為首,犍牛營分開兩路從旁策應。”


    中軍的督戰營向空中射出照明箭矢,一道符文在空中炸開,蒼白色的光撕開了夜晚。不遠處傳來了馬蹄的轟鳴。


    幾個想趁著夜色逃跑的人被亂矢射成了刺蝟,同心者手腳發麻。軍士們著甲整兵,手持刀盾的猛虎營結陣上前,犍牛營上馬,分開兩路分布在側翼。神射營分發好了箭矢,等待著射擊的命令。


    長蛇在夜色下蠕動變成了鉗蝦,地麵塵煙四起,火光燒破的夜越發迷離不清。


    以逸待勞的南羅國重騎兵在空中紙鳶投手的掩護下發起了第一次衝擊。他們無懼盾後刺出的長戟,亦無懼西岐軍拋射的流矢,手中的騎槍夾在腋下一往無前。而空中飛著的紙鳶投下的畫滿符篆的鐵角,無數鐵刺在空中潑灑。廝殺聲震天,那涓涓血流是底噪。


    第二支照明箭矢射向天空,一道金光劃過。


    蒼白色下無言慘狀。南羅國已成合圍之勢,重騎當頭,前路斷絕,紙鳶當空,砸滅星火。


    聽聞一邊倒的屠殺,隋淵郎心中慌亂至極。邊上親隨勸道不可死戰。下坡驢有了,他在親兵的護衛下開始準備突圍。此時隋淵郎心中還有僥幸,若那南羅軍隻為弱我軍力,猶可活也。


    但就在隋淵郎側翼突圍急行數裏後,身後噠噠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氣血旺盛的隋淵郎感覺到了涼意,明明悶熱的夜竟然起了白霧。


    “敵將何人?我等願降!”還未等話說完,一支箭射落了隋淵郎的麵胄。


    迴答隋淵郎的是一支拋槍,身下馬匹被貫穿血流不止嘶鳴掙紮。隋淵郎被親隨架著站起來,看著那衝鋒無畏的南羅國軍。忽然好似找到救命稻草一樣跪在地上高舉兵符與將軍印。“我投降!”


    依舊無言。


    鐵蹄聲越來越近,那舉刀人大殺四方,無一合之敵。


    當刀鋒落在隋淵郎的脖頸,熱血噴湧而出。他聽見了敵人的第一次應答,“你家大將軍降以空城一座,錢響無算,隻求你項上人頭爾。”


    在白霧中隋淵郎看著無盡的血河和撲騰的妖鬼,他落入其中,被妖鬼分而食之。


    此地土地神一聲咳嗽,血河翻騰著淌入陰間,城隍遊神小布袋一兜,幹幹淨淨。九天之上一個道人捏著法訣,待一切終了飛迴了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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