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不見紫日。


    已經多日不曾早課的道士覺得閑得發慌,他一夜未睡。


    嘴裏哼著,外麵下著雨,猶如我心血在滴……哼到忘了詞,覺得曲不應景,又哼著改了詞的老街。


    “大早上,酸什麽曲兒……”


    “喲,醒了?”


    “能不醒麽?聽你唱著什麽炊煙,肚子燒得慌。”


    “來,吃個糕餅。”說著楊暮客從袖子裏掏出油紙裹著的點心。


    季通接過來打量了道士一臉逍遙模樣,“你這人怪了,那麽大的氣性說沒就沒。如果什麽事兒都能跟你們修士似的,坐一夜就能寬心就好了……”


    道士卻輕輕搖頭,“你不懂,我其實心眼兒很小。寬心,那不存在。”


    喝著水的季通打了個響嗝,“不懂就不懂。”


    若說修士孑然一身毫無掛礙,那自是假的。


    楊暮客記得教授上課的時候說,人生就是試錯的過程,要敢於嚐試,要勇於取舍。他憤怒過了,但憤怒沒有用。不論在哪,他歇斯底裏地發泄一番,世界不因此而改變。那麽楊暮客在心中掏出小本本,他記下一筆賬,這是要算的。


    從沙漠中離開,他經曆了一次次試錯。幾次有火熱的氣息燎燒心肺,但那都不是金氣初啼。作為人的楊暮客還在這個世界沒有出生。


    是了,楊暮客早就明白一點。他想修成人身,就要被天地認可。不是那青鬼法相,是人。所以楊暮客勇於接受一切因果。他要與這個世界勾連的更深,更密切。


    記得前些日子與小樓姐閑聊,他問,他以後若是修到入凡,娶妻生子重頭體驗一番可行否?


    小樓搖頭。假何以求真?


    楊暮客無有修為,不知小樓所說的真到底是何。


    修士,修身,修心,修性,修命,修真,修知道。這是小樓最後的解答。


    所以那一夜靜坐以後楊暮客終於了然了前路。他知道自己所謂的屍身其實也是一種病,他需要治好自己。


    在蒙蒙的雨中他們來到了一處村莊。家家戶戶門窗都關著,沒人出來。遠處田裏的麥穗微微低頭,護田的黃狗看到了馬車站直了身子盯著馬車,狗尾巴輕輕搖晃一下,不動。


    季通輕輕搖了搖了車鈴。隨著雨聲叮叮當當從村頭到村尾,那樹下的石鍾隨風咚咚附和。


    村裏村長家的門開了,黢黑的屋裏頭走出來一個黑須漢子。他抓著披著的舊襖用力地直了直腰,抬頭看著那華麗的馬車,眼睛裏說著驚訝。


    漢子看了看那黃狗,黃狗老實坐下。他一瘸一拐地走上近前,直勾勾地盯著那坐在客座的道士。


    “你這村中幾戶人家,秋麥為何不收啊?”季通坐在馬車上低頭問他。


    漢子不答,盯著那道士。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麽,扶著一條腿跪在地上磕頭。


    “某家問你話呢……”季通眼中滿是不耐。


    道士也不解,他任由這漢子磕頭,先不談受得起與否,他在漢子眼中看到了渴求。


    那漢子灰頭泥臉,腫大的前額掩不住淚光,他厚厚的嘴唇哆嗦著隻說了兩個字,“卜……卦……”


    小道士跳下車,扶著那漢子輕聲問,“問什麽?”


    “俺弟弟……不是,俺們村的男人都還活著麽?”


    這沒頭沒尾的問題問住了楊暮客,他用望氣術看著漢子,然後看著村裏的一家一戶。蕭瑟的秋風吹著濁炁如同灰燼在飛舞,有厄運的聲音在哭嚎。“老丈,你先起身。這卜卦要沐浴焚香,需齋戒科儀方可看得些許天機。另外占卜之事還需卜算之人的生辰八字,所在方位。不按科儀那都是信口胡謅,騙人的。”


    那漢子被道士拉了起來,褲腳露出了半截木頭。


    季通眼尖,知道那截木頭是傷兵的假肢。他鬆開握著骨朵的手,跳下車。幫著道士攙著漢子,問,“還鄉幾年了?軍戶不是隻抽一人麽?你弟弟怎地還當兵了?”


    漢子低頭瞥了一眼季通身上的紮甲,哆嗦一下,“俺們不懂……”


    道士和壯士對視一眼。


    小道士拉著那漢子往那屋裏頭走,“你腿腳不便,我們進屋裏頭詳說。我呢,不是此地的道士,看見澇災打算救濟一番。你是村長,你給我介紹一下你們村的情況,我好合算一下物資。”


    說著三人兩前一後來到屋門口看見了黢黑的屋內,家徒四壁。


    裏頭一個髒兮兮的丫頭咬著指頭看著被扶進來的阿爹,迴到小屋摟著自己的弟弟不敢出聲。


    楊暮客看到了一個舊碗放在窗台上,那漏風的窗台唯有那一角不曾淋濕。那是一根木棍挑著一卷頭發。


    漢子坐在大屋的床上,有些手足無措。他緊張地看著道士,那朦朧的身影像夢裏的神仙。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問不著活人,那能問死人不的?”


    道士笑了笑,“問吧。”


    “俺家婆娘,三十一歲,臘歲廿一生,去年仲夏害了急症死了。俺……俺想問,她去城隍了沒。城隍裏過得好不好。”


    道士點了點頭,也不嫌那地髒,盤腿坐下。他抬頭瞥了一眼季通,手中捏著《離殼見陰變》的法決。屍狗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從身子裏走了出來,在季通耳邊說了句護法穿過了門牆來到了那村中掛著石鍾的大樹下。


    屍狗神敲了敲樹幹,“土地?土地出來。”


    那漫天飛舞的灰燼落在了屍狗神的發梢上,被陽氣燒得嗤嗤響。


    一條骨瘦如柴的狸花貓從樹洞裏鑽了出來,開口道,“小神見過道長。”


    “那村長家的婦人死後可有鬼差接去?”


    狸花貓張開爪子掰著指頭,數了一下,“接去了,去年一共十六個陰魂,都接走了。”


    聽到這話屍狗神笑著皺起眉頭,那一口白牙寒光肆意。“這村中才幾戶人家,怎地去歲死了十六口人?”


    狸花貓蹲在地上哭著,“去年當差的來抓壯丁,那差人帶著瘟,村裏身子弱的都染瘟死掉了。我這土地還被那惡漢罵了許久。連供奉的香火都斷了。今年炁脈又走得歪些,小神過得好難啊。”


    屍狗神蹲下來摸著貓,怪笑憋著隱去了那口白牙。“待貧道救濟完此地村民幫你梳理炁脈一番,香火之事我亦會向村長說明。”


    那瘦貓伏在地上五體投地,“小神謝謝道長,謝謝道長。”


    屍狗神在村中轉了一圈,沒有陰物作祟。今年死的三位老人都在樹底下癡傻地站著,等著鬼差來接。


    嗖的一聲屍狗神迴到了楊暮客的體內。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道袍依舊如新。輕輕撥開擋住他的季通,對著那漢子說,“貧道已經問明,你夫人已經被鬼差接去城隍。崇江城隍府衙公正有序,過得比生前要好些。”


    那漢子認真地聽著,臉上終於有些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季通暗暗歎息,終於接話說,“我是漁陽郡馬快,公差路過此地。與道長一道行動,見年景不好準備了些許財物救濟路上的百姓。你這村裏還有多少人?”


    漢子搓了搓指頭,歎了聲氣,“香花村六姓十九戶人家,算上出征的一共一百三十二口人。現在村中過活七十一口人,皆是老幼婦孺,幼兒二十七,男丁十一……口糧省些能吃到年關,至於……”他抬頭看著窗外田地的方向,“外麵的麥子,一是沒有人工,二是府衙的差人說往年欠交的糧稅要今年內補齊。我們還在等,等那些青苗的麥子再長長,多收些。來年開春有餘糧,有種子。”


    季通捏緊了拳頭,道士在袖子裏掏了掏,拿出一本賬遞給他。


    道士輕聲說,“按人口分發,數目你切記下,去玉香那裏準備發放物資。”


    誒。季通點了點頭,看著窗外那雨中有若有若無的視線。心裏茫然。


    許多年了,見過著甲的官兵征糧,見過他們擄人,見過他們泄憤,見過他們偷盜。唯獨不見他們救濟。季通成了村裏頭的新鮮景兒。老婆婆笑著誇他,老爺爺瞪著罵他,小孩子吃了糖,吃了肉幹,敬他。


    村長漢子默默地擦眼淚。聽著道士說拜祭土地神是該有的規矩,不該歸罪於它……


    道士繞了個道,出了村。找了一處高坡開著天眼盯著空中的炁脈,他看不出這炁脈怎麽歪了。那星宿皆是按道而行,不曾有異。


    村中人不知道那車頂的財貨都被玉香施法置換成了物資,小樓在隔音法陣裏睡得很香。


    掐算了一天的楊暮客有些惱了,他是真瞧不出這炁脈哪兒有問題。而那土地也說不出所以然。終於玉香道人舉著傘走了過來。


    “救星來了。”楊暮客歎了口氣,也算是承認了自己修行不足。


    “少爺本就入道尚短,所以看不出所以然。這炁脈與地脈同變,不是這村子的炁脈歪了,而是整個西岐國的炁脈都歪了。修行之人並無所礙,但守著土地的神官卻遭了難。”


    嗯?楊暮客緊鎖眉頭,“那,沒法治了?”


    “有,改一下地脈的事情而已。先泄了積壓的濁炁才行。”


    “誒,這簡單。”


    道士說幹就幹,起身大步走到村子的風口,手中法決一掐,那灰燼一樣的濁炁打著旋卷成一團,推進了地脈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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