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是一個山東漢子,鄒縣人,個頭中等,但身材健碩,今年隻有二十四歲。


    萬曆末年,大明北方土地兼並嚴重,百姓困苦不堪,北直隸和山東兼有天災,餓殍遍地,但朝廷的賑濟卻遲遲不見蹤影……這一切讓民眾的忍耐力逼近極限。


    天啟二年春,白蓮教教主徐鴻儒在山東鄆城钜野一帶發動起義,受到了山東百姓的支持,起義軍隨後攻下大運河附近的騰縣鄒縣一帶,截斷了漕運。


    不過因為準備不足,而且軍隊缺乏必要的訓練時間,起義軍很快被裝備精良的明軍剿滅,徐鴻儒全家被斬,起義失敗。


    起義軍波及的鄒縣在被朝廷收複後,人口足足損失了一多半!


    張尚的父母、大哥大嫂和一個妹妹也在戰亂中死去,隻留下他和二哥和一個小侄子幸免於難。


    張二哥因為給起義軍做過民夫,被鄰居舉報,定了一個附逆脅從的罪名……最後兄弟二人不得不把家裏的十多畝土地和房屋賤賣,交了銀子,才免於刑罰。


    兄弟兩個地沒了,房子也沒了,一家人也就隻剩下三個,連在外地的親戚,也因為兄弟倆“附逆”的名頭無法投靠了。


    無奈之下,張尚兄弟隻得想辦法去兗州運河上討生活,去做最苦最累拉纖的臨時工……正式工不敢奢望,張尚兄弟隻能去給正式工做替工。


    也就是他們兄弟實際去幹活,但工錢正式工要拿一半,兄弟倆拿剩下的一半。


    如此兩年時間,張尚的二哥身體終於累垮了,天啟四年的春天的時候開始咳血不止,從此一病不起,哪怕張尚花光了所有錢買藥請郎中,也無法治好,張二哥最後還是丟下弟弟和兒子,帶著不甘離開了這個世界。


    正所謂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半年後,二哥給張尚留下的六歲小侄子也因為吃壞了肚子,腹瀉不止,不到兩天就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夭折。


    張尚被逼得沒辦法,聽一塊拉纖的工友說過,兗州城外盤古觀裏的東華道士做法施藥很靈驗,尤其善於醫治腹瀉,當下心一橫,便背著小侄子匆匆來到了兗州城裏的東華盤古觀。


    作為在運河上討生活的纖夫,張尚的消息還算靈通,自然知道東華是三百多年前的前宋海外遺民所立之國,而且陸師水師都很厲害,這幾年在遼東把韃.子打得屁滾尿流。


    不僅如此,東華人還仗著船堅炮利,跟朝廷達成了什麽協議,在天津衛和登州衛占了塊地盤做生意,招募肯跟他們走的窮苦人,去什麽金山遍地的新州大陸。


    老實說,張尚和二哥當初還真動過念頭去登州衛或者天津衛,看看東華人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要把大家拉去新大陸過好日子……畢竟纖夫的日子太苦了,大明朝的日子也太黑太苦了,繼續這樣下去,兄弟兩個和小侄子遲早都會爛在運河的泥地裏!


    但就在兩人猶豫間,一係列關於東華人的恐怖傳言,就在運河兩岸流傳開來。


    什麽東華人會把苦力們哄騙上船,再運到南洋為奴啦!


    什麽東華人的王爺大官要用人血人心煉製不老藥啦!


    什麽東華人招募苦力是為了祭祀邪神擊退蠻兵啦!


    這些傳言主要是東華人招募苦力的陰謀,還有很多是關於東華的盤古道的。


    自從北直隸山東境內掛著陰陽魚、免費行醫施藥的盤古道觀越來越多,關於東華道士的做法種小人之類的傳言就越來越盛。


    有人說東華的道士醫術確實高明,真的治好了人,而且幾乎沒收錢。


    還有人說東華道士是使用虎狼藥強行催發生機,看起來是治好了,實際上是讓人大大折壽!


    更有人說東華道士教人不敬聖人,不尊祖先,隻要請他們做法,心裏就要被種小人,往後生死都操控在人家手上了!


    張尚兄弟倆對這些傳言將信將疑,不過卻也打消了去登州和天津看看的想法,畢竟這些傳言有鼻子有眼的,未必不是空穴來風,萬一真的被賣到海外,那可就哭都來不及了!


    不過為了小侄子的命,現在張尚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左右張家就剩這兩口人了,就算被東華道士種小人又如何?


    這個狗.日的世道,說不定早點死,還能少受一些苦!


    ……


    兗州府的盤古觀就建在運河旁貧民窟附近,是一棟十多米高、最頂部牆麵上刻有陰陽魚圖案的混凝土樓房,在一眾大明青磚木質建築中顯得格格不入。


    兗州當地的士紳一度想要以逾製的罪名,要求官府拆除這座道觀,不過十多家士紳的聯名上書剛剛送到兗州知府手上,就被攔了下來。


    因為那位知府大人也是一位光榮的閹黨中人,十分清楚東華人的實力和他們與魏忠賢的關係,也知道這盤古道觀就是朝廷與東華人協議的一條,當然不願意拿自己的仕途和腦袋開玩笑,甚至看出這幫不甘心的家夥想要煽動百姓衝擊道觀,還特別下令警告當地士紳不許胡來。


    不過即便有官府的保護,當地士紳也在想盡辦法散布謠言和搗亂,讓百姓不敢靠近道觀。


    張尚背著侄子來到道觀圍牆大門時,附近就沒有幾個人經過,隻有七八個身穿黑鬥篷漢子提著短刀和棍棒在門口巡邏,領頭的大漢見到張尚,馬上上前詢問來由,聽說是來治病的,就打開了大門,還親自帶他走進了道觀一樓的醫院前廳。


    濟州島教會醫學院畢業的梁世才身穿印有陰陽魚圖案的白大褂,戴著棉布口罩,他看著躺在衣著破爛床上雙眼緊閉、隱隱散發著臭味的小孩,立刻上前伸手扒開小孩的眼皮,然後又掀開孩子的衣褲,抬頭看著病床前的青年,皺眉問道:


    “……這是細菌感染引起的嚴重腹瀉!幾天時間了?怎麽現在才送來?”


    張尚不明白細菌感染是啥意思,不過他看得出來這一身“孝服”的東華道士好像是好人,於是立刻結巴地解釋道:


    “道……道長!這是俺侄兒,他前天自己捉了幾條泥鰍,晚上沒有煮熟就吃了……”


    梁世才一驚,立刻道:“都這麽長時間了!必須馬上用蒜素啊!”


    他快步走到隔壁房間,拿起萃取玻璃管下麵接取澄黃色液體的小瓶,輕輕在手上搖了搖,然後馬上返迴病床,掰開張尚小侄子的嘴,扶住他的脖頸,就往嘴裏麵倒。


    張尚見到這一幕,猶豫一下,捏緊拳頭,但還是沒有製止對方,他雖然不知道對方用了什麽藥,但這種著急救人的表情不會騙人……他和小侄子又有什麽讓人家騙的?


    見到小孩皺眉把瓶子裏藥都喝了,梁世才鬆了口氣,放開手對方讓他躺下,然後對張尚晃了晃手上的玻璃瓶,笑道:“……你侄子挺走運的,我看今天沒有病人過來,本來不打算浪費材料做蒜素的……”


    見張尚緊張地看著自己和侄子,梁世才安慰道:“放心吧!我剛才給他用的是專門治療腹瀉的特效藥,這一小瓶是正常三個人的量,隻需要再給他補充水分和一些營養就行了!”


    說完,他也不理會困惑的張尚,而是喊來了一名同樣身穿白褂的年輕人,吩咐道:“去讓廚房做一點肉粥過來,哦,加鹽糖水也行……


    咦?小哥!……你這是幹什麽?!”


    梁世才轉過頭,就瞪大眼睛看到對方咬著牙撲通跪在地上,抓開了自己胸前的破爛衣衫,拍著胸口道:


    “……道長!隻要我侄子活了,隨你在我心裏種小人!”


    ……


    ……


    “……張尚,張尚!你想啥呢?快用濕毛巾給你媳婦降溫,她體溫控製不住,再厲害的醫生也救不活了!”


    移民隊伍後麵的一輛馬車上,兼職醫生吳海看著車廂裏拿著毛巾呆愣的張尚,立刻催促道。


    “哦……對不住!對不住,吳大夫,我剛才走神了!”張尚連忙答應一聲,開始用手上濕毛巾擦拭自己老婆瑪利亞的胳膊和麵頰。


    看得對麵的吳海直搖頭,這傻小子騙了個西班牙女人當老婆,也不知道親熱的時候收不受得住這胡女的體味,不過話說迴來,這歐洲種的女人的身段,確實得天獨厚啊!


    就在兩人忙活的時候,騎著黑馬的青年迴來把隊長的決定告訴了張尚,後者雖然覺得隊長有些不講人情,卻也明白這麽做是最理智的。


    “……別怪隊長,他也沒辦法,這個峽穀上迴死了不少人,他不敢冒險!”黑馬青年不知道該怎麽說,隻能安慰了張尚一句。


    張尚沉默地點點頭,苦笑道:“……我懂,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隻希望聖主保佑,讓瑪利亞醒過來……我們才結婚兩個月啊!”


    “願聖主賜福你們!”青年看了眼還在昏迷的瑪利亞,拍拍對方的肩膀,翻身上馬離開。


    也不知道是青年的祝福起了作用,還是瑪利亞命不該絕,在移民車隊走出峽穀,暫時停下歇息後不久,車廂裏的瑪利亞終於悠悠轉醒。


    她睜開眼看到一臉擔憂看著自己的丈夫,帶著淡淡雀斑的臉上無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容,“……親愛的,我……我想和水!”


    “……哦!給!我喂你!”張尚見到老婆醒過來,麵露喜色,連忙打開水壺送到了她的嘴邊。


    車隊裏其餘的女人聽說瑪利亞醒了過來,紛紛來到張尚的馬車後麵,七嘴八舌的詢問情況。


    這些女人中有一半人和瑪利亞一樣,是西班牙人,或者說,是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


    她們大部分都結過婚,不過在兩年前的戰爭中,她們的丈夫或者失蹤,或者死在了戰場,加上土地又被沒收,在墨西哥無依無靠的她們隻能接受東華的家政公司、紡織廠和農業公司等企業的雇傭,用勞動養活自己。


    又因為東華入籍的五年限製,也有部分女性選擇接受移民部組織的相親撮合,與明人移民結婚,報名參加開拓農莊,希望重新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


    瑪利亞正是其中之一,她原本是阿卡普爾科一位種植園主管家的女兒,戰爭開始前剛剛嫁給種植園護衛隊的一名護衛,遠征軍登陸後,消滅了當地大部分種植園武裝,瑪利亞所在的種植園也未能幸免。


    短短一周時間,瑪利亞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父親,失去了原本熟悉生活的一切,她是不幸的,因為她從原本平穩的生活軌道上掉進了深淵。


    但她也是幸運的,因為新的墨西哥征服者並不是野蠻人,和許多女人和幸存者一樣,她除了一些驚嚇之外,並沒有進一步的侵害。


    而她隨後在洛城和金山港的所見所聞,東華人的城市、服飾、船隻、碼頭和建築,東華人的秩序和書籍、無一不透露出比歐洲更加先進和文明的底蘊,和東華人的生活相比,半島那些貴族根本就是一群隻知道揮霍金銀和奴役平民的暴發戶。


    而且隨著東華人組織的一次又一次講座和宣講會,瑪利亞也和其他人一起了解到這場戰爭的“真相”——並不是東華人主動挑起了戰爭,而且西班牙人對印第安人的暴行讓東華無法接受。


    瑪利亞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統並不是低賤的,反而是高貴的!


    與印第安人,或者說殷人血緣相近的東華人如此優秀和強大,那麽,身具殷人血脈的自己,當然也是優秀的,反倒是隻懂得暴力和奴役的西班牙人血統,似乎才是低劣的……


    洗.腦,隻有用被洗.腦者最熟悉最認同的觀念切入,才擁有最高的效率。


    在西班牙統治下的墨西哥殖民地,就是以血統為社會等級進行統治的,西班牙人、西班牙人與印第安人混血的梅斯蒂索人、印第安人,就是從上至下的三個大概的等級,這是墨西哥殖民地社會所有人默認的概念。


    在這種情況下,對這些人講什麽人人平等,所有血統膚色和種.族不分高低貴賤這種話,同化和洗.腦肯定是事倍功半的,甚至可能起反效果。


    隻有將原本的【西班牙人-混血-印第安人】的血統等級規則,替換成【華夏血統-殷人-白人】的血統等級規則,利用原本擁有的觀念,才能最高效率地完成新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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