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也有弱點。


    他們的鐵器鎧甲製作,已達一流,山城的設計也是獨具匠心,現在更是全軍用命,不死不休。


    硬攻城池,無法輕易攻下,但如果讓安市的城池優勢,不複存在,或被夷為平地,攻守之勢,就可以反轉了。


    李世民準備這樣做。


    他準備采取一個笨方法,也是一個高明的方法。


    高句麗畢竟是東北小國,局限於一隅,並沒有真正見過天朝大國,攻城的最先進的技術,更重要的是,他們缺乏營造大工程的構想和實踐。


    這決定了如果李世民一定要攻下,就一定能攻下。


    李世民開始用了一個笨法子,造土山。


    但這個土山,有著嚇人的體量,或者確切點說,是一個土城,甚至超過了安市本身可以想見的體量。


    這是一個不可阻攔,無法抵擋的令人恐懼和崩潰的龐然大物。


    土山戰術,就是以土城壓山城,用人工創造出一條平坦的行軍之路,讓城牆變成通途的戰術。


    雖然是笨法子,但有效有用。


    這個土城的工程量太大了,不過,自楊廣時代以來,在基建和短時間創製令人驚歎的大工程上,隋唐兩朝,敢說第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敢說第一了。


    這是一座真正的土城。


    江夏王李道宗是總負責人。


    七月開始,李道宗就在安市城東南角,開始修築此土城,唐軍日夜不停地修建,高強度整整幹了六十天,總計花費了五十萬個工作日。


    如果橫向對比一個數字,可能就有一個明晰的直白印象。


    楊廣在隋朝,有時修運河,用工也不過百萬,而這道土城,已達到了驚人的一半人工。


    這同樣也是源自於高句麗人的頑強抵抗。


    他們在幾百年的戰爭擴展史中,虛心學習和接納改良了中原王朝的守城之術,在長達兩個多月的安市攻守之戰中,實際上,是中原王朝本身的,攻城和守城技術和方法的展示大舞台。


    李世民本人是攻城總指揮,唐軍的主攻方向,是李世績主導的西麵,而李道宗則負責南麵。


    李世績和李道宗這兩員大將,已是當時李唐王朝所能拿得出手的最頂級戰將。


    李世民曾經評價他們兩人的作戰風格。


    “於今名將,惟(李)世績、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績、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此次以二李為主,李世民心中早就存有穩紮穩打,逐步推進,以堂堂正正之師討伐東夷小醜之意了。


    因則,在安市城的攻城戰中,唐軍早已集中和征發了全國最優秀的工匠和攻城的器具。


    而高句麗人則終於可以把從中原學到的守城技術應用上。


    雙方師出一門,經驗和實戰完美結合,都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但在安市攻城戰中,常規的攻城武器,根本就打不開局麵。


    衝梯、衝竿、雲梯、飛樓等攀援的工具層出不窮。


    拋車、弓箭、車弩、火箭等遠程核武器也開足了馬力。


    雙方短兵相接時,撞車,長矟是主流。


    保護自身,得於躲藏的轒轀車,木驢也派上用場。


    唐軍絞盡腦汁,甚至在可能使用的極少數土質城區掘城而進。


    但高句麗人太熟悉這些戰法了。


    這些常規的攻城方式,在安市城內,兵、糧、水、器具都充足,並且士氣萬眾一心時,是無法攻克的。


    但山城隻是一個個孤立的點,如果能有在中原作戰的本土優勢,就可以實行圍而不攻,讓其消耗掉城內資源後,必然不戰自潰。


    可惜,這種最大的弱點,因為唐朝遠離本土的征伐,變得並不那麽致命,因為,唐朝的大軍,比山城的守軍更怕拖,更經不起拖。


    或者說,如果隻講戰鬥和戰術,唐軍在未開戰時,就已先讓了幾個先手。


    對於唐朝軍隊而言,要想直接在戰場上,或一場戰鬥上贏得勝利,就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要不快速攻下山城,要不被拖在城下,乖乖退軍。


    李世民拖不起,唐軍也拖不起。


    在所有常規方法都用盡了,也無法取得進展時,就隻剩下最後一招。


    那也是最笨的一招,但絕對有用。


    另起一座新的土山,讓安市城高高的城牆,變成通向勝利之門的坦途。


    李世民差一點成功了。


    李道宗的土山,給安市城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為了不讓土山超出安市的城牆,城外的土山每增高一分,安市城中,也同樣將城牆加高一分。


    而雙方戰士圍繞土山的戰鬥,一天之中,甚至達到六七次之多。


    血與火的洗禮,生與死的碰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有人都知道,當土山完成的時候,就是安市城陷的那一刻。


    高句麗人不想坐以待斃,他們在重重包圍之下,依然想主動出擊,偷襲唐軍。


    但這種小伎倆,根本就逃不過在無數次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的,戰神李世民的眼神。


    李世民洞若觀火。


    他召來李世績,對李世績布置了一個反擊的任務。


    李世民胸有成竹地說:“圍城積久,城中煙火日微,今雞彘甚喧,此必饗士,欲夜出襲我,宜嚴兵備之。”


    不出所料,高句麗人真的在晚上派了幾百人來偷襲。


    以有備對無備,麵對唐軍的嚴陣以待,高句麗人急匆匆地丟下幾十具屍體,倉惶逃迴城中。


    高句麗人隻能再一次老老實實地呆在城內,再無作為。


    戰事再一次陷入膠著。


    土山的戰況,至為激烈,身為主將的李道宗,腳部都在這次戰鬥受傷,李世民再一次展示天子的關懷,親自為他縫針,以激勵士氣。


    在晝夜不停,全軍大幹快上地奮鬥下,經過了六十來天,花費了五十萬人工,土山終於大成了。


    這道土山高出安市城牆數丈,居高臨下,城中所有的情況,一覽無餘。


    安市城似乎已經被唐軍收入囊中,隻等總攻的號角吹響。


    但意外發生了。


    土山竟然崩塌了。


    並且更為嚴重的是,在土山倒塌,壓垮安市城牆之後,李道宗竟然沒有組織將士們趁機發動攻勢。


    或者說,李道宗雖然組織了攻勢,卻被高句麗人的反撲壓倒,城牆倒塌的部分,重新被修好。


    但再修一個土山,那當然是不可能了。


    土山倒塌的當口,安市城其實已到生死存亡的關頭。


    高句麗幾百個勇士,奮不顧身,衝向缺口,以身體和血肉,抗擊了唐軍的衝擊,而他們後麵的工兵,則趁勢修好了倒塌的城牆。


    壓力再一次來到唐軍這一邊。


    錯失了絕佳機會的李道宗,必須要給自己一個台階下。


    他隻能先推出一個替死鬼,先去抵擋李世民衝天的怒火。


    果毅傅伏愛難逃其咎,他當時被李道宗命令屯聚在土山頂,以備不時之需,但那一天,他竟然擅自遠離了崗位。


    這直接導致了土山崩頹後,被高句麗人占了先機,錯失了這一千載難逢,再不可重現的機會。


    這是最嚴重的失職,李世民無法饒恕。


    伏傅愛伏法。


    李世民還想盡最後的人事,他立即組織了最精銳的攻堅力量,想重新將缺口的控製權奪迴來。


    但高句麗人已經修好崩塌的部分,曆經了唐軍三天三夜瘋狂反撲後,安市城依屹立在地平線上。


    所有人都知道,安市攻城戰的結果,已經明確了。


    同時,所有人都明白,這件事情,最大的失職者是李道宗。


    作為主將,他必須早就作好應急方案,並且需要自己親自監守,但麵對千載難逢的機會,竟然無所作為。


    這其實是必死之罪。


    李道宗心中通亮,知道自己確實成了千古罪人,失掉這個機會,就已經失去了這場戰爭成功的可能。


    也失去了大唐在東北亞的榮光。


    功虧一簣,時也命也。


    李道宗亮出了自己的態度,他赤著腳,徑直走到李世民的帥旗之下請罪。


    對於既成事實,李世民表現出了帝王的大度。


    他充滿威嚴地對李道宗說:“汝罪當死,但朕以漢武殺王恢,不如秦穆赦孟明,且(李道宗)有破蓋牟,遼東之功,故特赦汝耳。”


    但這場戰鬥,隻能結束了。


    時已九月,遼東早寒,草枯水凍,眼見已不是用兵之時了。


    安市攻防戰,也告一段落,隻能等待下一次再見了。


    何去何從?


    退兵迴中原?或是還有另外的選擇?


    高延壽在很早前,就提供了另一種思路,那就是棄安市,取烏骨,直殺平壤城。


    高延壽曾經主動向李世民評判和分析了當時的形勢,認為安市不可猝下:“奴既委身大國,不敢不獻其誠,欲天子(李世民)早成大功,奴得與妻子相見。安市人顧惜其家,人自為戰,未易猝拔。”


    高延壽是高句麗本土豪強,熟悉高句麗國內一土一木,他接著向李世民獻上妙計,那就是直趨平壤,畢其功於一役。


    “烏骨城耨薩(大酋)老耄,不能堅守,移兵臨之,朝至夕克。其餘當道小城,必望風奔潰。然後收其資糧,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


    從戰術上講,這個策略,有成功的可能。


    唐朝的各位將領,也大都持有相同的觀點。


    但這個計劃,風險也非常大。


    如果不成功,就必然是全軍覆沒的局麵,建功立業之事,為將可以,但大唐皇帝親臨,不可取也。


    長孫無忌表示了明確的反對。


    他老成持重地說道:“天子親征,異於諸將,不可乘危徼幸。”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當然是萬事穩為上。


    時至今日,撤軍已是唯一的選擇。


    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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