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滿天下,入眼隻一人。


    李世民環顧四周,若說學習揣摩帝王之心,帝王之術,帝王之政,普天之下,實在沒有比自己更合適的人。


    李世民心中充滿使命感,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隱隱和時間在賽跑。


    他天天將李治留在身邊,以身作則,隨處教導,希望李治能於細微處體會做皇帝的精髓和要義。


    李世民是大唐的皇帝,同時,他也是一個父親,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敬李世民一世以天下為己任。


    由於李治倉猝上位,李世民不得不重新開始對李治的教育,隻是這一次,是為國為天下,非是隻為一己之私了。


    但李世民這種教育方式,可能遠遠沒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因為,這是一種完全填鴨式的教育方法。


    強製性的灌輸,並不一定有效。


    當他看到李治在吃飯時,李世民會不辭辛苦地說:“汝知稼穡之艱,則常有斯飯矣。”


    當看到他遇水乘舟時,李世民會不失時機地說:“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


    但李世民急於求成,他讓李治長時間居於深宮,隨時侍奉在自己身邊,其實也是把雙刃劍。


    大臣們首先發現了問題。


    劉洎就向李世民獻上忠言:“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闈,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稀,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內幸甚。”


    劉洎此言,一語驚醒李世民。


    自己親身示範,確實是一種有效教育方式,但未來世界,終歸是李治的。


    李治需要盡早熟悉他的身份和位置,也需要熟悉他以後的臣子們,這不是教導可得,而是必須親身體驗。


    政治本來就是一種經世致用之術。


    於是,李世民下令,讓李治的師傅們天天去東宮,和李治遊處談論。


    但李世民對於李治,始終不放心,或者他深心之處,總覺得李治的性格不像自己,缺欠了一些什麽。


    生兒不類父。


    這種不信任和不安全的感覺,伴隨了李世民一生,讓他始終芒刺在背。


    甚至在大局已定,根本不應該再起廢立太子之心時,他依然會心血來潮,想另作安排。


    李世民隻有三個嫡子。


    皇後長孫氏生了三子,李承乾和李泰被貶或廢,第三子就是李稚奴(李治),


    但有一日,李世民當麵征詢長孫無忌的意見說:“公勸我立雉奴(李治),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


    然後,李世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吳王(李)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


    吳王李恪,是李世民的第三個兒子,他的母親是隋煬帝楊廣的女兒,李世民對於這個兒子既寵愛,也喜愛,認為在他所有的兒子當中,隻有吳王恪才有自己之風。


    但李治本是長孫無忌所強立,現在大勢已成,太子之位,並非兒戲,即使真的難以勝任,都不一定會被廢置,何況,現在隻是因為性格上的原因,不招李世民待見呢。


    這一次,長孫無忌再一次站到了李世民的對立麵,或者說,也是國家的對立麵。


    長孫無忌嚴詞拒絕了李世民的提議,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李世民也不退縮,他發出了最強音。


    “公(長孫無忌)以(李)恪非己之甥邪?”


    這句話直指長孫無忌的靈魂深處,也暗指長孫無忌有私心。


    但長孫無忌麵不改色地說:“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


    然後,長孫無忌加重語氣,直視李世民說:“願陛下熟思之。”


    這句話,也是一句重話。


    李治成為皇太子,已是既成事實,在太極殿內,君臣早就達成共識,現在貿然再次廢立,必然引發不可預測的結果。


    況且,李世民沒時間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是隋唐兩朝四代君王,曆時七十多年,才能完成的一項偉業。


    那就是征伐高句麗。


    隋朝在高句麗身上,得到了慘痛的失敗。


    楊堅第一次討伐,水陸三十萬大軍,連敵人的影子還沒見到,就因為氣候和瘟疫,全軍覆沒。


    楊廣再接再厲,三次討伐,直接讓隋朝的道統消融,最後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隋朝終於二世而亡。


    現在,李世民又動征伐高麗之心。


    但今時不同往日,李世民也認為自己不是楊廣。


    更重要的是,唐朝和高句麗,必有一戰,這已成無法改變的事實。


    當時,高句麗在東北亞氣勢洶洶,隱然已是區域性的霸主,如果再養虎遺患,讓他們從容座大,必然後患無窮。


    直接的原因是高句麗在朝鮮半島的擴張,已到了不可以忍受,必須限製和打擊的情況了。


    因為唐朝的強悍,高句麗在唐朝的東北大陸上,在遼東區域,采取了守勢,雖然東北部的各少數民族,比如契丹之類,早已成為高句麗的打手和同盟者,但相對巨無霸的唐朝,高句麗暫時明智地采取了守勢。


    但高句麗是一個有追求的王朝,也是一個擴張成性的王朝。


    他們的曆史,就是一部領土擴張史,他們的國策是,生命不息,擴張不止。


    遼西是無法前進了,他們選擇向東南方,在朝鮮半島作威作福。


    朝鮮半島當時有三個政權,一個是老大高句麗,另兩個是百濟和新羅。


    新羅一樣奉行遠交近攻的政策,他們一直尊奉唐朝為他們的宗主國,而高句麗和百濟,對於唐朝,更多的是表麵上的虛與委蛇。


    實際上,他們都在暗中肆無忌憚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矛盾出現了。


    現在高句麗是泉蓋蘇文當政的時代,雖然高麗王是高藏,但他不過是蓋蘇文的傀儡而已。


    蓋蘇文確實是一代雄主,也是當世的梟雄。


    他身高體長,須貌雄偉,同時,蓋蘇文也是當世武功高手,名震天下的一代刀王,他隨身佩帶五把刀。


    號稱“五刀霸天下”,這是一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外號。


    並且,蓋蘇文具備一個梟雄所必有的殺伐果決。


    當日,高麗王高建武因為蓋蘇文專權,想聯合大臣誅殺蓋蘇文,但事情泄秘,被蓋蘇文先行一步知道了。


    蓋蘇文隱不發,他乘勢組織了一次閱兵,將高麗國內所有重臣貴屬,全部集中到一起,以觀摩這次盛會。


    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在演武場上,蓋蘇文露出獠牙。


    他將所有反對他的人,一次性全部斬殺,殺得日月無光,鬼哭狼嚎。


    此次蓋蘇文總計誅殺了一百多個大臣,高麗朝廷為之一空。


    經此之後,在高麗國內,再沒有任何人敢於反抗蓋蘇文,也不再有任何人敢正眼瞧他。


    蓋蘇文成為事實上的獨裁者。


    但傳統上,這是高氏王朝,需要得到中原王朝的冊封和認可,蓋蘇文立了高藏為傀儡高麗王。


    為了加重自己的威權和鞏固自己的強硬傳說,蓋蘇文粉飾了一係列麵子工程。


    比如,他會在出行時清道,如果聽到他上路,而沒有躲避的人,大概率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這導致了民間一旦聽到蓋蘇文的儀仗來了,即使立即跳入溝壑,也不敢稍做觀望。


    蓋蘇文不僅僅是個勇夫,他更精通人性,為了樹立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控製和摧毀民眾反抗的意誌,他發明了“肉凳”。


    出行時,隻要他上馬,下馬,就必然要踩著高官的身體,做為凳子,並且,當作肉凳的人,必然是平日在朝廷之上,可以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的高官。


    這種尊嚴和人格上的征服,讓蓋蘇文樹立起無敵而可怕可畏的形象。


    朝野之間,視他如蛇蠍,畏之如虎,但蓋蘇文通過這種恐怖的治理方式,他卻將高句麗擰成了一股繩,讓他們愚忠於自己。


    這種民族性格和民風,將讓中原王朝吃盡苦頭。


    高句麗的發展太迅速,深深鉻印上蓋蘇文的霸道。


    作為天下之主,煌煌盛世的李唐王朝,很早就注意到高句麗的變化。


    李世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名正言順出兵高句麗。


    很早以前,李世民和蓋蘇文交過一次手。


    當蓋蘇文殺逆高建武,大肆誅戮朝臣,高麗國內人心思動,驚駭不安時,李世民就動了征伐高麗之心。


    他曾經在朝堂之上,和大臣們探討征伐高句麗的可能。


    李世民先開了個頭:“蓋蘇文弑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


    但當時唐朝剛剛經曆廢立太子風波,國內政局並不穩定,加上長孫無忌當政,他本人並不是一個銳意進取的軍方人士,討伐高麗一事,暫時便擱置下來。


    長孫無忌采取了一個拖字訣。


    他的理由正統而正大光明,他老成持重地說:“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守設備,陛下少為之隱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晚也。”


    李世民自知攘外必先安內,相對於遠在邊陲的高句麗,雖然必有一戰,但目前最重要的事件,卻是要培養好李治當自己的接班人。


    但李世民向高麗釋放了自己大國天子的威嚴。


    蓋蘇文立高藏為傀儡之後,作為傳統,李世民派遣了特使相裏玄獎出使平壤,冊封高藏為高麗王,同時,告誡蓋蘇文,不要進攻新羅。


    但李世民的提議,遭到蓋蘇文的強硬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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