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非常嚴厲。


    李世民想將裴寂發配到遙遠的交州(今越南北部),這實際上比賜死更難受。


    古代流配的地域,一出南嶺,基本終生無望再迴中原,何況,交州更是遠在南嶺之外一千多裏。


    或許,朝臣們也覺得這次的處罰過於嚴厲,考量再三之後,李世民最終改變了主意。


    他將裴寂流放到靜州,雖然也是偏遠不毛之地,至少也還多少有些人氣。


    政治鬥爭是殘酷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裴寂即使遠在流放之地,也還是被朝中無數雙眼睛盯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


    裴寂運氣不好,他碰上了當地山羌作亂,朝中傳言,裴寂被他們抓住,也參與了他們的謀反。


    這種罪名,如果需要處理,按照慣例,在政治上可以被利用來,直接賜死裴寂。


    但李世民有足夠強大的內心和胸懷,他的氣魄和肚量,顯然遠遠超過絕大多數帝王,或者說,他甚至認為裴寂已是一個不需要痛打的落水狗。


    李世民並不是一個陰謀家,他具備大唐盛世天子應有的風采。


    李世民洞若火燭對著朝臣們說:“我國家於(裴)寂有性命之恩,必不然矣。”


    裴寂當然不可能遠在偏遠蠻荒去造反,那並不符合常理,更不具備實際的意義,即使無恩無德,也不至於此。


    事實證明,李世民確實有知人知事之明。


    很快,裴寂率領家僮平叛的消息傳入京師。


    皆大歡喜的局麵。


    李世民或許想給這個時代留下一抹溫暖的色彩,他下詔征裴寂迴歸長安。


    故事已經太多,夠了;目的已經達到,也已經夠了。


    那就迴來吧,反正世間已經風平浪靜。


    但裴寂年歲已老,不堪用矣,他經不住長途跋涉,死於北歸的途中。


    也許在歸途的那些日夜,裴寂仰望星空,心中未免蕭索,人世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


    北國的夜空,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朗。


    他想起了他的老夥伴李淵,他也懷念那些詩酒年華,醉生夢死,通宵達旦的日子,那是怎樣的一種開心和快樂啊。


    在這個時候,李淵或許也想起自己這個老夥計了吧。


    裴寂心中歎息,人臣至此,一生無憾,雖然終點並不很完美,但過於完美的人生,既不可能真正存在,或者反倒也是種缺陷吧。


    裴寂並沒有怨恨,他安心迴歸,也安心上路。


    一個時代要結束了。


    作為扳倒裴寂的連鎖反應,李淵也終於開始挪窩。


    貞觀三年正月,裴寂離朝。


    貞觀三年四月,李淵搬離太極宮。


    這個象征帝國權力和正朔的氣象萬千的宮殿,從今天開始,就要更換主人了。


    李淵搬到了弘義宮,這原來是他專門為李世民修建的一座宮殿,並不寬敞,當然形製也遠比皇宮差的太遠,但對於一個失勢閑居的太上皇,已經不能要求過多了。


    弘義宮迎來了它的新主人,也迎來了它的新名字,叫大安宮。


    安全安穩安靜,是為大安。


    在往後的歲月之中,李淵蟄居於大安宮中,事實上被軟禁起來。


    在大安宮的日子,李淵極少外出。


    家居無聊,寂寞時光難以排遣,沒有追求,樂得也隻能開心的李淵,放開心懷,靜下心來,開始享受生活。


    李淵度過一段無聊,卻又醉生夢死的晚年,他給李世民生了不少輩份雖同,年齡差別卻巨大,相差足有幾十歲的弟弟妹妹們。


    而李世民似乎也逐漸忘了,他還有個父親住在大安宮中,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也不願意父子相見,那並不是一種很愉快的經曆。


    那些雙方都無法釋懷的過往,象一把刀子,早就刺進了雙方的胸膛。


    每次避暑,李世民都是自己一人單獨前往九成宮(今陝西寶雞),而將李淵留在長安的大安宮。


    這種並不是很合時宜的做法,就是禦史也看不下了。


    馬周,這個李世民親自發現拔擢於寒微時的近臣,冒著觸犯李世民逆鱗的風險,上了一道奏疏。


    他滿懷關懷地進諫道:“車駕今行,本為避暑,然則太上皇尚留熱所,而陛下自逐涼處,溫清之道,臣竊未安。”


    馬周同時還進言,應該增修李淵所住大安宮的規模,才可以匹配李淵太上皇的身份。


    但李世民雖未動怒,卻也隻聽一半,不聽一半,他獎勵了馬周的進諫,但卻並不依照執行。


    連續幾年,李淵都隻能蝸居在大安宮。


    或者是感到李淵身體有疾,時日無多,在牙下多次進諫之後,李世民終於邀請李淵一同前往九成宮避暑。


    但李淵堅決不同意前往。


    因為九成宮的前身,就是隋朝的仁壽宮,那是楊堅死命之所,而楊廣在那裏,成為殺父蒙塵,遺臭千古的罪人。


    現在,李世民也是一個殺兄屠弟的罪人,曆史何其相似,自己終是不願意觸這個黴頭。


    李世民也心同此理,樂得眼不見為淨。


    迫於朝臣不斷地進諫壓力,加上他自己也不願意在青史之上留下一個不孝的罪名,他準備再給李淵修建一座避暑的行宮。


    但晚年不加節製的放縱生涯,加上心中鬱結的苦悶,摧毀了李淵的身體,他的時間到了。


    李淵將在平靜中走完自己這一生。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李淵和李世民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和解。


    這來源於李世民震古鑠今的功業,在李淵心中,李世民雖然是個不孝的兒子,但他卻可能是這個帝國最適合的繼承人和掌舵者。


    自己當年堅持挺立太子李建成,又未早做預防,玄武門之變,公平允當而言,時也勢也,命也運也,不得不然,又有何話說。


    貞觀七年十二月,李世民在一次狩獵之後,乘興攜李淵參觀了漢朝未央宮的故地。


    在這片充滿英雄和傳奇的土地上,李淵似乎重新勃發出生命的春天,他頗有興致地仔細觀察了李世民的隨行人員。


    那裏有天下四方八域,遠達萬裏,無數的種族和曾經輝煌的敵國之主,現在他們都恭敬地侍立在一邊。


    李世民自信流溢,這是天可汗之威,也是曾經的天策上將之風,李淵心中暗暗點頭。


    他興致一起,就想眾樂樂。


    李淵命令突厥的頡利可汗翩翩起舞,大草原勇士的樂舞,充滿了異域風情,氣氛熱烈。


    但有舞無詩,無以成樂。


    李淵又在隊伍之中,看到了南蠻的尊長馮智戴,他雖然偏處蠻荒之地,卻久慕中原文化,吟得一首好詩。


    李淵叫馮智戴隨席吟詩一首,這真是天下祥和,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氣派。


    李淵老懷大慰,開心大笑說:“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李世民抓緊這個機會,他當著所有大臣的麵,當著全天下,當著李淵恭敬地說道:“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誨,非臣智力所及。昔漢高祖亦從太上皇置酒此宮,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


    當年漢高祖劉邦當上皇帝,據有天下之後,他頗為自己父親(被劉邦封為太上皇)當年瞧不上自己而耿耿於懷。


    劉邦說出了一句著名的話。


    “始大人(父親)常以臣(劉邦)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孰與仲多?”


    這當然是當麵奚落太上皇沒有眼光,不識自己真龍之身。


    李世民在這個時候用上這個典故,是明白告訴李淵,同為皇帝,他不是劉邦,也不想做劉邦,他還是李淵心中那個曾經的二郎。


    雖然二郎的時代早已遠走,但生兒如此,又複有何求?


    李淵含笑肯首。


    群臣見他們父子一團和氣,一齊大唿“萬歲、萬歲”,氣氛一瞬間達到高潮。


    這“萬歲”的聲音響徹大地,久久飄揚在未央宮的上方,這萬歲是對李世民的稱唿,也是對李淵的稱唿,而李淵,已經非常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唿了。


    那就這樣了,也就這樣了。


    貞觀九年五月,大唐的創建者李淵在大安宮,安靜地走完了他這一輩子。


    因為李世民的親自幹預,李淵的很多真實事跡,早已湮沒於歲月之中,或者隱藏在某個角落,如星星般發出微光。


    想要完整了解李淵的一生,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創建了一個王朝,他也失去了一個王朝。


    他的喜與怒,悲與哀,功與過,在曆史的長河中,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麵紗,雲遮霧攔,隱隱約約。


    當我們拿起放大鏡,想仔細搜尋他內心深處,最隱密幽微,最柔軟細膩之處時,我們會和他打一聲招唿。


    你好,李淵。


    你好,李唐王朝。


    一個時代結束了,現在這個時代的主人,他叫李世民。


    再見,李淵。


    你好,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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