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封的官太多太濫了。


    自太原起義,到入主關中,李淵收服人心,遠近來歸的一大利器和殺器,就是封官.


    甚至到了不分貴賤,無論賢愚,隻要有一點可取之處,就先開個空頭支票,封個官給大家高興高興。


    這是一種李淵特有的統戰方法。


    當年破霍邑宋老生之戰,攻防慘烈,李淵親自見到屍橫遍地,玉石俱焚,惻隱之心大動,況且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自己的家底,也經不起幾次損耗。


    李淵下定決心,“從今已去,當以文德來之,不複用兵戈矣。”


    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就是厚賞濫封。


    他曾經創造過一個非常誇張的記錄,他利用自己寫得一手好字的優點,親自手寫委任狀,他筆不留行,一天之內,發出去的任命文書,竟然達到數千件。


    這引發了部下的質疑和勸諫,但李淵不為所動。


    他深謀遠慮地迴答道:“不希爵賞,漢室以興,比屋可封,唐之盛德。……天下之利,義無獨享,率土皆貴於我,豈不益尊乎?”


    李淵的理念樸素而實用。


    能夠用封官賞錢解決的問題,為什麽要花費大力氣,流血犧牲去打仗?


    不得不承認,這種方法簡單有效。


    利於迅速聚攏民心士氣,給了久處沉悶下層之地的人,一線前行的希望。


    李淵之所以能海納百川,快速成功,和這種大規模分封厚賞,帶領大家一起撈實利的務實政治理念大有關係。


    但他封的官,實在太多了,李淵也非常喜歡賜封戶數。


    雖然在他治下,是虛封,沒有實際的含義,但如果滿朝皆官吏,都是千戶之家,就未免太駭人以聞了。


    事情已經發展到必須要撥亂反正的地步。


    李世民準備挑起這個擔子。


    麵向民間的虛封官員,更多是一種榮譽,可以先放置一邊,況且,李淵親自手寫的告身,是當世不可多得的墨寶,本身也具有收藏和榮耀的價值。


    這一類,時間可以消減和抵消,不會產生大的障礙。


    但中央官員,卻需要動真格,否則,李世民沒有辦法安排後來的人上位。


    這一刀下去,割掉了一大片韭菜。


    長安城中,中央官吏在武德年間,有二千多人,但李世民大刀闊斧,隻留下了六百四十三人。


    一次裁汰掉三分之二的中央官僚,這種力度和決心,後世已經不敢想象。


    李世民雖然子承父業,但在這一點上,他卻更像是一個新朝的皇帝。


    一朝皇帝一朝臣,一朝皇帝也有一朝的風氣。


    李淵留下的那些告身,還是帶來了現實的政治障礙。


    中央官員的調整剛完成,接下來,就涉及到地方官了。


    改革進入深水區。


    在隋末和李淵的武德年間,外放當官,是最讓人惱火和難以接受的苦差事。


    因為當時,世道不平,叛亂迭起,離開長安城這個太平享樂之地,主政地方,指不定哪天就會遇到戰爭或叛亂。


    那有掉腦袋的可能。


    外放當官,生命,是沒有百分百的保障的。


    因而,很多人,寧願不當官,也不去地方主政。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李世民已經一統天下,太平可期,現在去當官,那是一件風險很小,收獲巨大的事情。


    這就出現了一個奇跡。


    七千餘人相聚長安城,幾乎在同一時間,浩浩蕩蕩分赴全國,


    李世民創新了官員的考核和任命時間。


    李淵的政治理念和實務,基本因襲隋朝,集中於十一月至來年的春節,在長安城集中完成。


    這是一項龐大複雜而精密的工程,因為時間所限,經常出現紕漏,不便於操作。


    李世民改為不定時考核和任命,隨缺隨補,靈活機動。


    這雖然是一個小小的改動,卻是貞觀一朝政治的精義,雖然師古,但更要方便現實。


    合適的,才是最好的。


    正如在戰場之上,李世民因時因勢,指揮戰術法無定式,龍騰虎躍。


    而在政治上,李世民也決不墨守成規,拘泥不化。


    他尊重製度,也遵循傳統,但決不會被固有的製度限製。


    當舊製度已不適應時代時,李世民毫不猶豫地製定新的規則。


    不管在戰場上,還是政治上,李世民實在是一代雄才。


    李世民要想盡力消除李淵留下的影響,就需要在朝堂之上,核心權力層構建自己的嫡係。


    他的方式非常簡單,采取了混合共存,以老帶新,然後新人當家的策略。


    任何的製度,歸要到底都需要人去實行。


    製度是死的,推廣、執行、考核、變通,都需要政治長才,而宰相群體,就是皇帝的智囊團。


    任何一個朝代,宰相群體的素養將直接決定國家的高度。


    六月初四,玄武門事變。


    六月初七,李世民被立為皇太子。


    李淵正式下詔,“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


    顯然,已經失勢的李淵,隻保持了表麵的體麵,權力已完全移交給李世民,“聞奏”是不可能的。


    八月初九,李世民正式即皇帝位。


    這種高效快速的權力移交,是軍事政變的必然反應。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表麵般風平浪靜。


    當時李淵名為太上皇,卻還占據著太極正殿,李世民雖然登上了皇帝之位,隻不過是在東宮舉行的儀式。


    顯然,李淵在朝野之間,還有舉足輕重的勢力和影響力。


    於國於家,都不可躁冒進,操之過急,悔之無及。


    李世民對於權力和高級人員的過渡,采取了一種穩妥的漸進方式。


    他先全盤接收了李淵的宰相群體,但是,他增加了幾個自己一係的宰相們。


    更重要的是,他新任的宰相們占據了實權和實力部門。


    比如六省之中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就由長孫無忌和杜如晦出任,並且李世民創新型地讓他們成為真宰相。


    李淵的核心權力群體,實際上就是玄武門之變當日,和他一同在海池之上泛舟的七大巨頭。


    李世民對李淵的宰相群體,采取了自然過渡和順勢而為二種方式。


    李淵出自於關隴集團,並且在隋朝久居高位,他進入關中,入主長安,得到了舊隋官僚群體的雙手讚成。


    加上李淵創業初始,四周強敵,虎視眈眈,時刻麵臨生存壓力,因而,其用人政策奉行拿來主義,毫無疑問和楊隋一朝是一體兩麵,。


    一言以蔽之,他就是一個加強版和升級版,最新版本的隋朝體係,隋世大豪,大都可以在新的政權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這種統一和延續的政策,讓李淵的政府高層之中,關隴集團,江南以及山東人士,維持了一種動態的平衡。


    平衡才是政治的精義。


    李世民通過軍事政變得以竊據大位,得國不正,更加必須用自己信得過的人為相。


    他的效率非常神速,在他登上皇帝之位不到一年,李淵的宰相們就已經消失在李世民的權力核心層了。


    玄武門之變中,文官係統中最大功臣是房玄齡和杜如晦,沒有任何疑問,李世民將建立房杜為主體和核心建立新的權力中樞。


    蕭瑀成為橫亙在房杜麵前的一座大山。


    他是李淵一朝的核心大臣,房杜要想真正上位,就必須先扳倒蕭瑀。


    他們選擇聯合封德彝來分化瓦解,逐一消融掉李淵宰相。


    封德彝雖然是蕭瑀引見給李淵,但他在隋朝早著大名。


    一代權臣,眼高於頂的楊素曾經心服口服地說:“揣摩之才,非吾所及。”


    楊素當時經常和他討論宰相實務,折服於封德彝的才華,情不自禁之下,拍著自己的座位對封德彝說:“封郎必當據吾此座。”


    封德彝以揣摩之才名著天下,也是一把雙刃劍。


    這是一種老於世故,熟諳人心的能力,好處是可以急對方所急,想對方所想,說對方所想說,或者直接做對方之想做。


    可以讓對方或上級如沐春風,利於成事高升。


    但同樣,這種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很難保持純粹的理想或堅守傳統的道德,他以一台機器般,精密計算,與時俱進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一個政體中,這類過於如魚得水的人,最容易成為兩麵雙刀或變節投敵的陰謀家。


    封德彝正是這種人。


    當房杜籠絡他時,他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房玄齡和杜如晦已進入權力中樞,是李世民的嫡係,如初升之太陽,光耀萬丈。


    世界是李世民的,也是他們的。


    以善於揣摩人主心意和孜孜求進,名聞於世的封德彝,敏銳掌握了這種新的變化。


    他的決定合理而不近人情。


    他倒向房杜,拋棄了曾經的同僚,或者說也是他的貴人蕭瑀,還在在背後插了他幾刀。


    高層鬥爭的第一把火,先燒向了蕭瑀和陳叔達。


    蕭陳兩人,都是江南(江左)人士的代表,蕭瑀是梁蕭正脈,父親是梁明帝蕭巋,而陳叔達卻是陳宣帝的血脈。


    南朝四國,宋齊梁陳,迭次更替,本來就恩怨糾纏,事非難斷。


    蕭陳兩大皇姓,北上長安後,和當權的關隴集團,通過婚姻或是憑借本身的文學才幹,早已融為一體。


    既然客居北方,為家庭計,為家族計,為國家計,自然也需要放下上代,或是上幾代的恩怨情仇,眼光向前看。


    這也是蕭陳兩人能同朝為相的基礎。


    但矛盾隻是掩蓋,並沒有消失,當在某個時間點,或是特殊的場合之下,經由別有用心的人挑拔,事情就會不可控製。


    蕭瑀除了是蕭梁後人之外,他其實也是李淵的表親,他的妻子是楊堅皇後獨孤伽羅的侄女,因而在隋朝和李淵一同為官時,二人就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蕭瑀頗有才幹,也為李淵所重,當然也為李淵所親,李淵親切稱他為蕭郎,他說道:“得公之言,社稷所賴。”


    並且,蕭瑀對李淵盡心盡力,李唐開國之際,萬事草創,世道艱難,有一次李淵曾經責怪蕭瑀負責的中書省,效率太慢,宣詔執行不及時。


    蕭瑀迴複了一番誠心奉國,老於政道的話語,他先講述了隋朝當年有些政令前後互相矛盾,甚至有立即發布相反詔令的情況,然後,他才講述自己這樣操作的原因,“每受一敕,臣必勘審,使與前後不相乖背者,始敢宣行。遲晚之愆,實由於此。”


    這顯然是一種精忠報國,以國事為己事的負責態度,李淵心懷大慰,對蕭瑀推心置腹地說:“卿能用心若此,我有何憂?”


    蕭瑀是除了封德彝之外,李淵一朝最受依重的宰相。


    但他一樣有一個弱點,這導致了他在李世民一朝的脆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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